好在天不绝人,程浩没有生命危险,他的腿受伤了但也不至于发展到截肢那类严重的地步。可是,仍需小心照料。始仪请假照顾他爹,好多天都不来上班。德宗显得没有一点儿慈悲心,他邻居叔叔病了都不去看一眼,傻乎乎的在车间里工作,工作完毕睡觉,睡醒了继续工作,纯粹有点儿像田里只知道耕地的老黄牛。同在一个车间工作的赵钧可不是他那副木呆子的样儿,听说程浩叔被车撞了,他马上就想去探望探望,因为程浩是赵钧的小学老师。小时候,赵钧是个非常顽皮的孩子,有一次程浩叔在讲课,赵钧居然在课上撕同桌的脸,他的同桌呜呜地哭了,程浩叔本来想扔个粉笔头过去,可他还是忍住了脾气把赵钧叫出门外,总之和言细语了一通,他回到座位上给同桌到了歉,这事就完美结束了。要不是程浩叔的教导,赵钧保不齐还会弄出多少乱子,其顽性估计会害了他一辈子。所以,一直以来,赵钧都很敬重程浩叔。程浩叔出了事,自然也很关心,虽然很多年都不见面,可是难以挂怀,不去探望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心里不舒坦。
但是,他很想拉德宗一起去。他知道德宗跟程浩叔是邻居,他们的关系应该不错,赵钧和他一起去显得更加符合惯常的礼节了。如果赵钧自己去,就显得很突兀,因为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程浩,程浩叔肯定会惊讶。况且,赵钧也不是能言善说的那类人,他自己去探望的话,无非就是给程浩叔买些水果,说上几句只言片语的客套话,也就没有继续表现的激情了,如果有个人作伴,那估计会多说些。而且,他知道德宗是个不善于和人交往的人,这样对他非常不利,在社会中肯定到处碰壁,赵钧深知此理,他觉得德宗最需要去锻炼,于是便要鼓动他去看望程浩叔。还有,他们现在都是同事,同事同事,一起共事,怎么可以轻易地单独行事呢?再说,一个人去看望显得爱心不足,多个人去看望就显出大家来看的意思,不是一个人关心你,而是很多人都在关心你,这样,程浩叔会更加高兴。赵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跟德宗一起去比较好。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德宗这家伙就像个死猪一样,怎么说都说不动,赵钧请了他三次他才勉强答应。
第一次,赵钧只言其中的利害,他说如果德宗不去的话,那就不像是正儿八经的邻居了,哪里有邻居出了车祸而不去探望的道理。谁知德宗理都不理,接着干活。第二次,赵钧又去劝,他吸取上次的教训,以为在嘈杂的车间里很难把事情讲清楚,于是趁大家在吃大锅饭的时候,又说了一遍。这时,德宗反驳说,程浩叔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况且他有伤在身,需要安心休息,去了又要给他们惹出一顿麻烦。赵钧才不听信他那一套荒谬的话,要这么说,谁生病了也不去,那倒省了不少事。他全当德宗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些废话,懒得听他辩解。他想如果跟他理论下去,恐怕就没有休止了。第三次,赵钧趁着休机的时刻,自己买了一大堆水果,去德宗家里,怂恿他跟着一起去。既然一张口说不动,那干脆拉着他去。德宗百般无奈,终于在赵钧的反复催促下软了心,答应去探望程浩叔。说来也奇,德宗和程浩叔的家只有一墙之隔,可是他大概两年才去他家一次。德宗倒很熟悉程浩叔,因为程浩叔经常和赵叔在一起谈天论地,他的音容笑貌也早刻在了脑子里。德宗外出的时候也经常从他大门前走过,那个褪色的红木门,他也很熟悉。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很少进人家的门,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知道始仪家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日要去探望程浩叔,自然首先要敲他家的门。门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挡住很多来客。主人可以选择开门或者不开,全看他的心情或者他和门外的关系。如果弄响门的是一条流浪的恶狗,他也许二话不说踹两脚,然后闭上门。如果是陌生人,也不会热情地请进门,只在门前说明事情的原委。如果是个赖皮,或者德性不好的人,多半听到那声音就不愿意开门,任其叫嚷或者把门砸烂都不去理。如果是熟人或沾亲带故的,或知道有些德性的,那主人通常都会以正礼相待。德宗和赵钧属于这一种,德宗是邻居,而赵钧是程浩叔的学生、始仪的同学,因此受到欢迎。他们刚敲完门,始仪就跑去开门迎接他们,笑语之间满是待客的风范,一个请字里包含着许多真诚。
由于秋风刮得比较厉害,始仪推着德宗进了屋,赶紧把门闭上。赵钧给始仪的爸妈打了招呼,德宗没有打,好像赵钧替他打了。她给德宗和赵钧搬来凳子坐,然后坐在炕沿上陪在他父亲身边。那两条打着石膏绷带的腿安静地搁在炕上,再往上看去就是一张微笑的脸。程浩叔总是很乐观。他朝赵钧笑了笑,然后又平静地看了看德宗,点了点头。接着他就很自然地问起赵钧家里的情况,比如他父母身体是不是还好等等。总之,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德宗无论怎样都插不上话,程浩叔好像也不怎么理他。虽然他是个教语文的,出口成章,能说会道,死的能说的活了,活的能说的死了,各种语言的形式在他嘴里就有了鲜活的生命,他玩语言就像掌中玩溜溜球,很灵活,运用自如。每次去德宗家,程浩都和赵元昌聊到很晚,他那嘴皮子就是很强,别看他身体弱弱的,谈天论理那可是青柏镇的一绝。可是,谈话也要分对象。像赵大忽悠那样的人,整天挑些奇谈怪论,最适宜程浩叔反驳,他自然也愿意和他交流。如果遇到个哑巴似的人,他就是有一个太平洋那么多的锦言秀语,就是有一张再会论理明辨的巧舌,也难以释放出来。你问德宗吃过饭没有,他说吃过了然后就没话了;你问他去哪里,他愣半天说不半句话。你朝他大骂,他不理你;你跟他问好,他当没听见。德宗这奇葩,程浩叔早就在他家里见识过了。他其实不想和德宗交流,因为他觉得再交流也碰撞不出思想的火花,再交流也交流不出情感的互动与诗的美感,再跟他交流恐怕只会交流出一种无奈和可笑,跟他交流就像和一个疯子交流没有多大差别。
不过,赵阿姨还是很热情的。她端来一盘苹果,首先递给德宗一个又红又大的。德宗心里暖暖的。他从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热心的人,她对待始仪的朋友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显得很温婉、很慈祥。平日里,她从始仪的口里已经大致猜测出德宗是他心仪的那个男孩子,茶余饭后聊闲天时,始仪总是有意无意地护着德宗,她自己倒没有察觉到什么,但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迷恋上德宗了,稍微有心的人必会从她的话里看出她和德宗的非比寻常的关系,就是傻子也会从中看出来。程浩叔和赵阿姨自然都知道,虽然始仪这丫头从来都不明确表态,你问她有对象了吗,她总是在这关键的时刻说她要上厕所或者她要吃橘子,也有时候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很显然那都是做出来的骗人的把戏。连小孩子都骗不了,还想蒙大人,本事倒不小。总之,无论怎么问都没有结果,最后只能证明始仪的神经有些不太正常,因为只要问关于恋爱的事情她的反应就开始错乱。她父母也只好去猜测,嫌疑最大的就是德宗,因为始仪嘴里最频繁的词语就是德宗,德宗长,德宗短,像德宗吃饭的时候流了几滴汗这样的无聊事,也要回家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说上一番,他父母听完后,面面相觑,不知道始仪哪来的那么多闲情逸致,竟然关注起男人头上的汗珠子。
德宗在接过赵阿姨递过的苹果时,呆了几秒钟,好像要伸手去吃,又不愿意去拿,整个人僵住了。倘若按照正常人的习惯,要么会立刻答应,然后把苹果拿到手里;要么会马上拒绝,说不吃。而德宗既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犹豫了半晌,迟迟没有反应。赵阿姨那只拿着苹果的手都有点儿尴尬了,想强行地塞到他手里害怕他不愿意,想把手伸回来又怕他对自己产生偏见。她看着德宗,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德宗呆愣的那几秒钟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始仪很平静地瞧着他,因为她早就知道德宗有这个不太正常的毛病;程浩叔和赵钧也突然停止了谈话,都绷紧了神经看着德宗。正尴尬时,始仪夺过母亲手里的盘子,说那样直接吃不好,切成块吃才好,于是都拿过去到厨房里去切。这时,大家提起来的心才都放下,气氛缓和了许多。赵阿姨坐在始仪刚坐的位置上。
见大家都不开口,程浩便朝赵钧和德宗问道:“你们有对象了吗?”
赵钧马上说:“没有。”
德宗也跟着说:“我也是。”
程浩叔感慨地说:“那你们就不懂送玫瑰花的浪漫了。”
赵钧笑了笑,好像承认了遥远的未来将会有那么一场令人感动的恋爱仪式。
德宗则突然冒出如此锋利的话:“送玫瑰花只是个形式而已,如果没有那份心的话,那玫瑰花也是白送,没有任何意义!”
赵钧摇摇头说:“我觉得不是那样,形式化的东西也有它特殊的作用。”
德宗又说:“即便有作用,没有真心的爱那也是空洞的。”
赵钧并没有疑虑,他有些气愤地说:“你这种想法是片面的。”
德宗说:“我不觉得是片面。”
赵钧又说:“你肯定是错的。”
德宗叹了口气,沉默不语。程浩叔和赵阿姨静静地看着他们议论,思考着,笑着,等始仪把小块儿的苹果塞进他们的嘴里时,他们都还考虑着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名和实的关系问题,脑袋里生起一股小风暴。可是,竭尽全力也想不出最终确切的结果,便不去想了。可不想清楚,自己的脑瓜就是糊涂的,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所以,很多时候人总是在纠结中活着,在梦幻中徘徊前进。德宗也是一样。他纠结着,因为有人反对他的观点。可人这种动物似乎不太喜欢遭到别人的反对,你要是反他,他通常会不高兴。就像老妈让你去拖地,你说拖地会消磨时间,她肯定会不高兴;老板让你拖地,你说你不去,那么很可能你被炒鱿鱼的日子就快到了,说出这话后就要准备整理整理铺盖走人了。甚至,有时候,你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或者反对他的观点的话,那么你也得掂量日后关系的发展。反正,德宗不太喜欢赵钧反对他的观点。于是,他便不理赵钧。从始仪家出来的时候,德宗看都不看他就回家去了。赵钧也意识到自己惹到了德宗,因为平常就算德宗是个不太愿意开口的人,也总会在离开的时候看他一眼,或者摆个离别的姿势,可现在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冷冷的背影。这天夜里秋风在呼呼地刮着,夜很漫长,人也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