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吃饭的时候汗珠子咚咚的往碗里掉,他的背心也湿透了。黄昏的余温没有散去,汗水的湿度和夏天的温度融合起来,生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烦躁。德宗吃完饭后就忍不住脱掉他的背心,去水缸旁边舀了多半瓢水,弯下腰把水倒在自己的背上,觉得不太爽,又舀了一瓢倒在了头上,他把瓢甩进水缸,两手胡乱地拨弄过头发,那些头发都竖直起来,像刺猬的皮毛那样尖利挺直。始仪边在棚舍下收拾碗筷,边看着德宗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发笑。德宗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当成了别人的笑料。他把背心搭在还没有晾干的赤裸肩膀上径直走向那个特定的工作地点。那是个1平方米左右的地盘,德宗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站着,等待前面传送过来的瓦片,抽掉纱布后把它推送到下面的环节去。这天的工作任务比以往都大,因为生产的都是A级石棉瓦,A级石棉瓦明显比B级和C级重,抽去纱布所花费的力气更多、难度也最大。德宗在工作的时候也明显感觉到有些吃力,等干到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他的头就开始有点儿晕,总之不太正常。
始仪洗完碗筷后就自由了,她经常无偿地陪德宗熬到午夜十二点。这天依然如此,她还在帮德宗拖布,以帮助他减轻些工作负担。当她看到德宗频繁地用手触摸额头的时候,她问德宗是不是太累,德宗说没事。就这样,又一天过去了。不知已经历过多少个天昏地暗的日子,德宗习惯了。可是,他的身体也被慢慢损耗着。当机器的声音在临近深夜时敲响的时候,德宗差点儿晕倒过去,始仪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不太令人满意的消息,她带着忧虑和担心去扶德宗,但德宗推开了始仪的手,同时固执地说“没事”。然后,他们就一同回家了。夜色很黑,德宗晃荡着身体朝家的方向走去,始仪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第二天,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始仪照例去叫德宗上班。可是德宗却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脸色晕红憔悴,像是从酒坛子里泡了十几年,幸亏出来及时,要不然就会被酒给泡死。赵叔说他发了高烧,将近四十度,脑神经估计都被烧得变形了,睁眼都很费劲。始仪问,德宗是不是请假了,赵叔说没有。听他的意思,大概昨晚德宗没有洗澡就睡去了,到目前都没有清醒,睡觉时那脏裤子都是赵叔帮他脱掉的。始仪点了点头,说让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德宗。赵叔说那是当然,他也顺便让始仪给厂主捎个话,说德宗发烧今天是干不成了。始仪嗯了一声,又看了德宗两眼,这才转身离去。
这天凑巧陈原泽来厂里视察,他和他的弟弟陈平川在办公室里聊天。始仪推门进去把德宗发烧的事告诉了他们。陈平川叫了负责人事调度的管理人员过来,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把德宗的位置暂时补上,用专业化的名称就做顶班。可是,回复的内容很让他失望,因为镇上几个想要顶班的人恰好都有其他事情要忙,没有人可以顶班。这让陈平川很头疼,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挠着头显得痛苦无助,好像头上有虫子在咬他。正当此刻,陈原泽很严厉地对始仪说:“你马上回去给刘德宗说,让他找个替他的人,要不然这工厂的活儿怎么办,缺他一个大家都干不成!他倒成了爷,躺在家里没事了!我们本来不负责找顶班的,要找也是他找,赶紧回去告诉他!马上就要开机,不要磨蹭了!”这话的分贝太大了,比车间的轰鸣还厉害。他就是这样的暴脾气,管你有没有发烧,你不来上班就是你的错,管你是死还是活,损害了厂里的利益,吃不了兜着走。听了他的话,始仪吓了个半死,可她冷静了片刻,作出了替德宗顶班的决定。
她对陈二爷说:“我可以顶替德宗,只是不能帮着做饭了。”
陈二爷说:“今天做饭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那好,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去了!”
“去吧!”
始仪给厨房的阿姨打过招呼后,就从仓库管理处取了一件工用围裙套在身上,然后就进到车间里。她在中途遇到了赵钧。赵钧是A组的人,始仪正要上工而他正好下班,两人正好碰面。平日里,赵钧总是在交班的时候看到德宗的身影,而今意外地看到始仪,于是颇为惊讶。他好奇地问始仪,她怎么会来这不该来的车间。始仪说,德宗发烧了。赵钧点了点头,然后特意问要不要紧。始仪说,他烧得像个火球。赵钧眉宇间流露出一股伤感,他马上说“难道你要替德宗干吗”,始仪说,是的。赵钧问她“行不行”,始仪扬起一番自信,随口说没问题,其实心里在不停地打鼓,咚咚的有点胆颤。赵钧从她那清秀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欺骗,他深深地盯了始仪两眼好像要试探出真实的情况,可是始仪的眼睛总是保持同样的幽深状态。赵钧没有从中看出明显的异样,他说了句好吧,然后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吃午饭。他已经整整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累得筋疲力尽,脸色憔悴如被寒霜打过,身上铺满灰尘和水泥残渣,比路上流浪的乞丐都要逊色很多。
原本他吃完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工厂宿舍里睡觉,但这天是个例外。他把吃完饭后的碗筷扔在厨房的案板上,然后返回到车间。尽管他离宿舍只有不到十米远,但他没有先回宿舍。因为他似乎很怀疑始仪抽布的水平,如果弄不好她会受伤,德宗也跟着倒霉,流水线上可不是儿戏,技术不恰当弄坏的瓦片可不只是三两个而是很多,到时候德宗的工资将会被扣去多少也说不准。因为大家是朋友,总该过去看看为好。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始仪顶班的情况,既为兄弟之情,也为朋友之谊。
又是一个燥热的天,车间外面的烈日发着白光,肆意地暴晒大地。车间里面非常闷热,人有点儿被慢慢蒸熟的感觉。机器轰隆轰隆地响,传达出撕心裂肺的苦痛和狂躁。赵钧习以为常,自在且微笑地朝始仪的位置走去,最后站在她的面前看她工作。他问始仪行不行,始仪说还可以。但实际上她显出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说还可以那是不太确切的话。她很费力地把纱布从石棉瓦底下抽出来,小心地把它扔在旁边,然后又慌张地把抽完布的石棉瓦铁板抖动一下,以避免在下个环节中石棉瓦不破裂。与她合作的金花大嫂的围裙上只有少量的水泥星子,看上去还比较洁白;而始仪的围裙上不到十来分钟就溅满了带有腐蚀性的灰色泥渣,脸上和耳朵上到处都是。那些泥渣上的化学物质渗入到始仪那洁净嫩白的脸上,让她觉得身体被侵蚀融化,自己好像变成了自然界的物体在发生着化学反应。她的肌肤里的蛋白质和水与水泥里的硅酸盐相互影响,改变着细胞的成分和形态。好像有无数个小虫子在她的脸和耳朵上撕咬,细碎钻心的疼像网一样遍布在皮肤上。
一不留神她的手被石棉瓦下的铁板划出一道伤,鲜血流了出来,她用嘴去吸手上的血,可是转眼之间那流水线上石棉瓦就转移到下面的环节,纱布被抽了半截就被运输到下个环节,毫无疑问这片石棉瓦废掉了,如果纱布没有完全被抽掉,那么经过再次碾压很可能因为底部不平整而发生破裂。流水线后面又有几个石棉瓦被运送过来,喀喀喀地挤在一起。强大的机器力量好像要把几个铁板挤扁,那铁板上的柔软的石棉瓦也好像要被挤成碎块。前面的监工头不断朝始仪骂,说她没长眼睛,弄得好几块瓦都白费了。可是始仪心慌的厉害,越慌越不知所措。载有石棉瓦的铁板卡在一起不能向前移动,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因为后面的铁板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监工只好吩咐人去关掉总闸,同时表现出质疑和训斥始仪的态势,将要走到始仪面前。赵钧看情况紧急,便迅速用手挡住监工自告奋勇,说不要关掉闸他可以替始仪,监工点了点头然后大声喊不要关闸。赵钧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始仪那里,二话不说,把始仪推开,然后使劲地调整着铁板的位置将那个卡住的铁板推送到下个环节,然后迅速去抽掉第二个铁板上的纱布,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流水线上也安静了。监工沉默着走去那边巡视。
赵钧让始仪回去,始仪皱起眉头说让他等着,她会马上找到顶替他的人。她知道赵钧已经连续工作了十来个小时,如果再干下去肯定会累垮他的身子。可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技术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于是离开去找其他可以代班的人。恰好赵小芸知道他有一个表哥在家闲着,专门做代班的事情,于是就告诉了程始仪。始仪这才好像有了明确的目标,精神振奋起来,她爽快地说了声谢谢就小跑着离开车间。要不是有赵小芸提醒,始仪没准儿又会做出什么傻事,要不把他爸拉过来,要不就把老实巴交的成林大哥骗过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都可能出自始仪之手。她连大学都敢不上,勇气非同一般,什么事做不出来?幸亏有朋友相助,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后,始仪把赵小芸的表哥领过来替换了赵钧。这时,赵钧才大松了一口气。他慢慢地走出车间,默默地回到宿舍里。
自从六年前德宗和程始仪、赵钧、赵小芸等人认识后,他们的朋友关系始终都没有解除,虽然因为学业、工作等因素交往不太密切,但大家终究都有过交情。尤其在二十岁左右,友情浓厚如血。朋友有难,不能不帮,虽说不上两肋插刀,但也要鼎力相助。德宗发烧没有人顶替,大家都想方设法帮他这个忙。帮助别人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性。德宗看上去很幸福,因为大家都很关照他。可是,谁也不知道德宗的心在哪里。当朋友们为他卖力地顶班的时候,他却还在考虑未来的蓝图。比如在遥远的未来他将变成一个怎样理想的人,他是否将坚定不移地遵循诚实的原则,他到底要和哪些人为伍。还有到底应该怎样表现自己,张扬还是不张扬;如果不张扬别人会说你真会伪装,伪装的比海水还深;如果张扬,别人会说你就知道卖萌一点品位都没有。也许有些人对“他人就是地狱”这种观点表示怀疑,但对德宗而言,他还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的心被可怕的关于人生的思考狂潮所淹没,也许最终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可是那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临。他被有情有义的朋友们包围着,像掉进蜜糖罐子里,但却没有在意。他被他的朋友们关爱着,他却没有在意。他脑海想着很多复杂的尚未形成逻辑关系的内容,困惑一直都没有消散,旁人也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