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德宗踏进石棉瓦厂以后,他再也没有功夫陪程始仪聊天了。他每天不是在轰隆的车间里进行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在家里昏昏沉睡,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已经看不出明显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眼睛睁开稍稍准备就朝瓦场走去,在车间里忍耐半天后就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换身干净的衣服,吃上两口饭,倒头就睡。他连半点儿察看路边野草的闲心都没有,更不用说去始仪的画室拜访了。始仪每天在画室里都很无聊,据说他们主任得了怪病,已经把画室的管理工作移交给了成林大哥,可是成林大哥还是一贯勤恳,总是提个漆桶在镇上来回转。始仪只好自己在画室里面对那些不会说话的颜料和画纸,心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变得干瘪乏力,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赵小芸和刘德宗两眼相视的情形。这让她心里很不安,她又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有一次居然梦到德宗挽着小芸的手腕向她走来,脸上还露出笑容如桃花那般,他好像在告诉始仪,他和小芸已经恋爱,小芸也朝始仪抛来一个诡异的眼神,好像在说休想夺走德宗,他们在始仪眼前晃悠了两圈就携手走向远处,他们越走越远,不见回头。当始仪醒来的时候,她的心好像也脱离了本来的位置,随风飘散了。于是,感觉空荡荡,眼前一片迷茫和恍惚,一片焦急与错乱。
尽管她每天下午下班后就去看德宗,可是她也只是在那里呆一会儿。她看不惯小芸关注德宗的那种眼神,当小芸被调到车间B组后,她每天都在工作之余看德宗,德宗正好在她的右前方,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那眼神很深情如幽潭之水,它对德宗那般痴迷,好像车间里嘈杂的声音以及奇形怪状的人脸都被这眼神轻易地忽略掉了,她的眼睛里只能映出德宗的人影儿。即便德宗低着头不看她,她都忍不住不停地看德宗。有时候,当德宗无意间瞟见她时,他们的眼光碰撞在一起,不过十日他们就觉得熟如亲人了,即便说话很少,无言的眼神碰撞千百次后陌生也就自然消失了。小芸觉得很温馨。但是,始仪心里很不爽。她不能直接走到小芸面前告戒她不要用那种持续的眼神去看德宗,她知道这种做法必是无礼之举。她也不能直接把德宗拉出车间,告诉他不要看小芸的眼睛。总之,特别无奈。最后,她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既然德宗不能在空间范围内主动跟她接近,那么她却可以在空间范围内主动选择和德宗接近。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突然想辞掉在镇宣传部的工作转而进入石棉瓦厂,这样她就不用老挂念德宗,她也能够像赵小芸那样每天都和德宗见面。这不算是好方法,可在她看来,只能如此。于是,一股巨大的勇气又从始仪心中冒出来,一种决定又被作出来了,同时,始仪清楚谁的心在痛。
她的父亲程浩叔显然不同意始仪辞去工作,当他听到女儿提出要辞职想法的时候,他平日的幽默感一点儿都没有了,他的眼球里充满血显出悲愤难当的气势,他很想伸手去打始仪。去年,因为始仪突然做出不上大学的狂妄之举,他已经失去了半颗魂儿;如今,始仪又突然说她要辞去那颇为体面的工作,他顿然间又失落了很多。多亏他是个语文老师,平日欣赏苏轼的胸襟,还勉强能够释怀,眼睛中流出几滴无耐的眼泪后也就顺其自然了,无非就是头发多白了几根,额头上代表忧郁的皱纹多了两条而已。始仪的母亲却很难接受她的行为。她是个极其传统的女性,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按照惯常的发展道路前行,比如顺利地考入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份适合自己的好工作。谁曾料到,这败家女儿居然考上了大学不去上,找到了好工作又辞掉,她心痛至极。唯一的女儿本来是所有希望的集合点,可这女儿偏偏不能顺从她的一点儿心意。赵阿姨因为始仪作出去石棉瓦厂工作的决定,感觉脸上的面子被扫光了,她差点晕倒过去。几天之间,满头银发。而这时,她还不到五十岁。因为始仪作出的奇怪决定,她的父母承受了太多让人难以承受的苦痛。
始仪从父母的白发里看到无尽的悲伤,她的心也在滴血。可是,她像吃了毒品似的对德宗上瘾,她没有办法离开他,就是半天也不行。她终于如愿以偿,在石棉瓦厂里找了个厨师助理的工作,本来厂子里没有空缺岗位,终究还是程浩托了关系勉强给始仪安排了这样一份比较清闲的工作。始仪的父亲到底还是心疼女儿,顺从了她的想法。虽然这工作不能持续地盯着德宗,但每天只要有空也就可以和德宗见面。通常中午或者下午,始仪会帮厨师买菜、择菜、切菜,饭后则洗碗洗锅,除此之外的空余时间便去车间里帮德宗的忙。没过多久,始仪又高兴起来,脸上又多了不少开心的笑。她才不管什么闲言碎语,只要能和德宗呆在一起,她就像踏上一片繁花绿野,顿时间神清气爽。
始仪辞掉工作的事情很快就在镇上传为新闻,阎得生自然知晓。自从他把赵叔家的果树都药死以后,好像果树的灵魂每天都要准时在他的梦里游荡,他也显得比较安生,没有惹出什么乱子。他照例给始仪和他的父母赠送礼品,始仪每次都原封不动地把他的东西送回去,有几次始仪差点儿生气,还把他送给她的裙子扔到地上。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给她送礼物。当他听说始仪换工作的事情后很惊讶,他大概猜出这与德宗有关。他知道始仪和德宗之间存在藕断丝连的关系,尤其是始仪,鬼迷心窍,居然缠着德宗不放。他难以想象始仪为了德宗使出了多大的勇气,她放弃了适合自己的看起来还很高档的工作而在棚舍下帮人家做饭洗碗。他隐约地觉得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始仪肯定要冒着命追求德宗,到时候谁也阻止不了。为了追到始仪,阎得生也居然慢慢改变了策略,他减少了和镇上商店的合作,反而跟陈平川的关系拉得很近,他和石棉瓦厂的合作日益增多,业务项目也逐渐由原来的蔬菜水果转为石棉瓦,这样他就可以往来于石棉瓦厂,关键是每次出入瓦厂的时候都能和始仪碰面,因为露天的厨房就在瓦厂门口,始仪就在厨房做事。
那是个简陋的镂空棚舍,棚顶搭着几片瓦,由四根细长的铁杆支撑着,四周都裸露在空气中。棚舍下有个灶台,始仪常穿灰白的围裙,在台前给两个大娘打下手,他们是这里的主厨,身上的膘肉堆起来显示出膨胀的趋势。这天日光依然猛烈,夏的滋味很浓,路旁的矮草都耷拉着脑袋,各个像发了高烧,昏迷不振。下午五点多钟,阎得生从外地回来,远远就看到瓦厂门口的棚子里有两个肥胖的躯体,他们身边有个与之形成明显区别的苗条身材,那个姑娘是始仪。近前时阎得生喊始仪的名字,然后问她做了什么好吃的。始仪故意摆出一副厌烦的脸色以示回应。阎得生在开口前总喜欢把始仪的称呼放在前面,而且只和始仪打招呼,根本没有把那两位阿姨放在眼里,这种叫法引起了厨师阿姨的不满,他们两个在私下里称其为目中无人之辈,眉宇之间颇有愤色。始仪听了,很无奈。
黄昏时分,热气仍然弥漫在空中,林间的蝉鸣响彻天空。始仪麻利地做完琐事,便去叫车间里的人出来吃饭。她在工作中表现得很积极,只是稍微有点儿心急,因为她忙完就有时间去看德宗了。她跑步去往混料处告知晚饭的消息,工作人员将电闸关掉,车间里的轰鸣也随之减小,流水线上的各项工作陆续停止,工人们也都陆续收工。德宗专心地解开沾满水泥星子的围裙,把他叠起来放在机器的铁架上,然后跳过两个低矮的铁杆。他没有觉察到四周的环境,不料正好撞到了始仪身上。德宗恰好抱住她。他们的嘴唇差点儿就碰在一起了。当时这一幕正好被赵小芸看见,好像老天故意安排了这个场景。小芸瞧了两眼,安静地躲开了。她是个不太张扬的姑娘,总是给德宗眉目传情,可是从来没有像始仪胆子那么大。当她看到德宗抱住始仪而没有显出特别慌张的时候,她的心又开始躁动,她似乎已经隐约地知道德宗的心已经开始沉醉于始仪所展示出来的风姿当中,只是表面上显出风平浪静的样子。她有什么心思都不明说,只埋藏在心里。当德宗推开始仪的手臂时,她安静地瞥了两眼就扭过头加紧走出车间朝厨房那边走去。
紧接着,始仪拉着德宗的手也朝厨房走去。她帮德宗盛了满满一碗烩菜,还特意在大锅里多挑了几块肉,然后把它端到德宗面前,又迅速拿筷子递到他手里,还从蒸笼里挑出形状最好且冒着热气的馒头抓着它在德宗眼前摇晃了两下,会心一笑。德宗满脸都是不知其所以然的疑惑和不解,他没顾得上考虑这摇晃馒头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饿得快不行了,连忙坐在棚舍下的凳子上,抓起筷子就吃,两口就解决了半个馒头。始仪随便给自己盛了一碗菜,也迅速坐在了德宗身旁的座位上。当时,车间里的大多数人都在棚舍下的饭桌上吃饭,赵小芸坐在德宗的对面,阎得生坐在始仪的对面。不到两分钟,德宗的菜就吃得剩下底了,当他伸着头还在碗汤里寻找能吃的绿菜的时候,始仪瞅了瞅大锅发现里面已经没有菜了,所有的菜都被工人们吃光了,连一个葱丁都没有,只剩下几滴浅色的汤水粘在锅底。始仪见状略显无奈,可她马上灵机一动眼睛里放出光来,突然把碗凑到德宗前面,把她碗里盛余的菜和肉都拨给德宗。这时有个奇怪的现象出现:阎得生瞪了德宗一眼,好像很不乐意,似乎嫉妒德宗;赵小芸瞪了始仪一眼,好像也不高兴,似乎觉得她不应该那么做。
阎得生是个急性子,见状就说:“始仪,你不饿吗,都给他吃了?”
始仪说:“不饿。”
阎得生说:“不饿才怪!看你才吃了几口!”
始仪说:“你吃你的管我干什么!”
阎得生听到这话很气愤,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没有心思再吃半口饭,于是啪的把筷子摔在桌面上。始仪蹙着眉头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忍不住说:“你看看那个哑巴似的的男人,他什么都不懂,你还把他当成爷伺候,你不觉得丢人吗?”阎得生似乎把近在眼前的德宗当成了聋子,以为他听不见。而实际上,他的听觉功能很正常,他的话在德宗的耳朵里很清晰地回荡。德宗隐约地觉得有一股酸苦的药水灌在自己的身体当中,非常难受,可是他说不出这种难受来自于何处。他没有表现出和阎得生翻脸的趋势,虽然眼睛已经湿润但还在继续吃饭。始仪马上就明白这话的意思,她自己也被激怒了,于是大声地朝阎得生说“你给我滚”。阎得生二话不说,无奈地离开了。当时,其他饭桌上的工人们都把目光集中过来,各个眼睛眨不眨地看着始仪和阎得生,等意识到阎得生已经不在此处的时候,才渐渐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低着头专心地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