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工厂里的机器就发生故障,一时半会儿怕是修不好了。工人们照例放假,回家等待上工的通知。谁也不知道这是阎得生故意安排的,他趁车间工人们都去吃饭的时候,偷偷地将核心的机器部件弄坏,不想那机器到底有多难受,总之用钳子在机器的肚子里疯狂地剪,稀里糊涂之间很多密集的连线都断掉了,如果是人,那大概就相当于把心脏附近的血管都剪掉,人不死才怪。机器也是一样。他害得机器不能正常运转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同时,阎得生故意将跟车的人拉到跟前,说今天找了其他的人跟车,他可以休息了,那人很好奇但又顺口答应了阎得生。随后,阎得生转到厂房外的僻静处用大哥大通了一个电话,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两三分钟后就回到厂子里,到办公室请示陈平川,说他的跟车人有事,不如让德宗跟着好了。陈平川想了想,觉得跟车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坐在副驾驶上查看路况甚至欣赏路途上的风景,顶多就是提醒司机不要再开车的时候两眼迷瞪或者卸货的时候帮些小忙,于是也就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德宗正和其他工人一样怀着舒爽的心情走出车间,想要回家好好补个大觉。始仪本来可以在院门外等着德宗,可她还是故意跑回去跟在德宗身边,好像不处于他方圆一米之内就觉得很不适应。正要出厂门的时候,阎得生的一个胳膊横在了德宗面前,说等等。始仪那双眼翻动着,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德宗睁大眼睛问要干什么。阎得生说晚上要去虎头镇运石棉瓦,让德宗跟车。按照合约规定这批瓦需要准时运抵,必须晚上出发。平日里,这种情况都属正常。德宗没有想什么,既然总管都发话了,也就只好遵命。他对始仪说,你先走。始仪说,好。她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去,一个靓丽的身影沿着乡间的小路渐渐远去,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美极了。
阎得生推着德宗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德宗透过车玻璃看着远方。车启动了,咚咚的噪音在车头里蛮横地乱撞,德宗的屁股也被震得发颤。唯一好的一点是,德宗不必费力地活动四肢,不用在嘈杂的车间里煎熬,他安静地坐在行驶的车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风景实在太难得了,德宗刹那间想到自己在陈二爷的石棉瓦厂里呆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以来他每天都在没日没夜地干活,睁眼闭眼都是抽布的习惯性动作,时间就在这乏味的习惯中哗哗地流逝了。无声无息,不知不觉。每天都在机器的狂躁声音当中浸泡着,每天都被水泥渣子腐蚀着,每天都在监工头的眼神下忍耐着,那样单调,那样无奈。看看外面不一样的风景倒也不错,自觉得跟车也是一份美差,悠然无虑,且可欣赏美景。
夏日的黄昏很漫长,也很温暖。树木葱茏的叶子都显得温馨可爱,日光消散的速度很慢,万物在尽情展露自己的体态。绿色布满山野,远望就像成片的苔藓长在山的身体上,近看就像很多穿着绿色服装的人在聚会攀谈,虽然都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天边有几片柔和的云飘着,上面染着色彩。车在山路上前行,山路像青色的蛇,有呼呼的客车从旁边迅速划过,随即远逝。德宗觉得很熟悉,但马上又沉浸在美景中,无有他虑。慢慢地,天黑了,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上有几粒微弱的星。世界好像被黑暗统治,但有了那一点儿丝丝的亮光就有了无限的希望。夏夜很凉爽,德宗很享受。
然而,他不知道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祸将要降临在他的头上。快到深夜时,阎得生将车开到一个车辆极为稀少的僻静路段,停了下来。他预先已经估计好到这个时候汽油会耗尽,果然不出所料,车不能向前开了。可是,深更半夜挡在路上也不合适,况且要按规定的时间将货物准时运达。德宗也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他既不熟悉地段,也不知道交易的具体情况,整个人就像身在浓浓的雾中,四周都很迷茫,不敢轻举妄动。阎得生则表现出很淡定的样子,他说这地方他很熟,再走上三四里路就有个加油站,他可以步行去弄些汽油过来。说完后,他就消失在夜色中。德宗则坐在车里等他。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深山里行走的情形,他非常害怕。只不过有车在,有阎得生在,他似乎还觉得漫漫黑夜里有个依靠,还有些抗拒夜魔的信心和底气。可是再有信心和底气,也不能确保黑夜里有怎样恶毒的事情发生,譬如当阎得生刚走不到两分钟,就有几个强壮的小伙子从路旁的黑野之地里钻出来,然后生生地把德宗从车头里拖出来,各个手里拿着铁棍朝他的腿恶狠狠地打去,德宗嗷嗷直叫,痛苦、悲伤、惨烈的声音在黑暗的山野里四散开来。紧接着那几个无名的人又回到黑暗的世界里,一场看上去无缘无故的横祸就这样发生了。作恶者看上去不像是山里的狼,也不像是山里的虎豹,其体型倒和人颇为相似。是不是人,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德宗只觉得两条腿的骨头碎掉了,他很疼。他摸着自己的裤子,上面湿润了很多,他知道都是鲜血。他的魂魄刚刚四分五裂,现在回到身上凝结成彼此不相干的碎片,一颗心被吓得快要停止跳动了。他瘫倒在地上,一时之间脑袋发蒙。他在努力地想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可是怎么想都没有答案。就算是阎得生平时总跟他闹,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吧,明明刚才阎得生去找汽油了。这事太蹊跷、太恐怖了。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已经失去了足以支撑整个躯体的能力。黑乎乎的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德宗把上衣脱掉裹在腿上,静静地堆在在路旁的野草上。煎熬着,等待着。
没过多久,阎得生就回来了。他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他走到微弱的车灯下面,问德宗怎么坐在草丛间一动也不动。德宗说,刚才被一帮人打了。阎得生马上演示出很慌张的样子,边背起德宗把他弄到副驾驶座位上,边骂那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其实,他是在骂他自己。因为打德宗的几个小伙子都是阎得生安排的,他们都是德宗在外面拉货的时候认识的朋友,阎得生在车出发前打的那个电话就是给他们的,其中有个负责人叫小赖皮,阎得生直接跟他通了话。阎得生让他们在晚上十点左右在狼山山口处埋伏,到时候他将暂时离开,趁此机会他们合力将德宗的腿打折,事后阎得生给他们每人两千块钱。他们心思简单,听说有钱可赚,那铁棍在黑不隆冬的夜里朝着一个不太强大也不会武功的平民小伙子的腿狠狠地敲上几下,难度不太大,用时也不过两三分钟,赚的钱却可以抵得上半年的工资,何乐而不为?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反正也死不了人,也没有踪迹可查,他们打了就跑,也没有什么损失。他们照阎得生的安排提前埋伏好,阎得生也算着时间控制着车速,以准时到达约定的地点,同时精确地算好汽油到了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将耗尽。他是何人,大名鼎鼎的开车大王,对车以及与车相关的东西都了如指掌,这点儿技术在他看来就是小菜一碟儿。
阎得生提来一桶汽油倒在车的油箱里,赶紧开车往前行去。不过半个小时就抵达虎头镇,阎得生急忙背着德宗去往镇上的医院,他交了钱让医生好好照顾德宗,并吩咐德宗好好养伤不久他会回来看他。行事作风颇为成熟老练,且带深情厚意。说完他就走了,他把石棉瓦送到零售商的手里,然后去找小赖皮。他们在镇上的一个小酒馆里碰了面,要了几个菜两壶酒,围着桌子坐下。阎得生问小赖皮事情办的怎么样,小赖皮说放心,走不了也必成了瘸子。阎得生点了点头,然后把一叠红票子递给小赖皮让他数数,小赖皮说不用数了。阎得生说,那你们就分了吧。小赖皮看到钱后很欣慰,脸上照样显得很轻松,很不以为意,他似乎觉得在黑夜里暴打一个人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要有钱赚就好。可是,跟他在一起的其他两个哥们却满脸的惶惑,他们坐在桌子旁边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心里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东西,脸上都发青了。阎得生仔细地察看他们,脸色也随之黯淡了不少,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深深地呼了一口起,然后倒满一杯酒,举起来干脆地跟大家说就此为止,他要办其他事。就这样,他们的交易圆满结束了。阎得生又回到夜色里。
小赖皮和另外两个哥们目送他出去,看了许久,等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还觉得没有看够,好像还有残余的话没有对他说,也好像要听他说出其他想听的话,总之感觉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小赖皮分过钱,拍了拍两个哥们的肩膀,吆喝着回家去。有了这两千块钱,又可以吃喝玩乐一阵子,小赖皮欣然离去。另外两个人沉着脸在深夜里安静地走着,手在口袋里摸着票子,怀疑它们是用于买卖的金钱还是用植物的纤维凝结而成的漂亮的纸片片,是邪恶的还是可爱的。为了金钱什么都可以做吗?帮别人挖人心也可以?这事怕得考虑考虑。他们也惧怕那只被害的人心在夜里潜入他们的梦中,把他们的心也偷偷地挖掉,这样就公平了。他们也惧怕一个无辜的灵魂会来找他们算账。
阎得生倒不太在意这些,也不在意金钱,他在意的只是怎么让始仪成为自己的伴侣。他想让德宗瘫痪,他想让德宗变成废人,那样他就不会奔跑,连做饭都非常困难,还得让别人照顾他,始仪肯定不会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即便始仪能忍受一时却忍受不了一世,到时候她肯定会自愿放弃德宗。阎得生越想越有些心动不已,因为当始仪稍微有点拒绝德宗的意思的时候或者她有再次选择伴侣的机会时,他的希望就很大,因为除了德宗之外阎得生是和始仪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他们虽然做了十几年的死对头,但物极必反,越对抗就越具有融合的趋势。不管怎么想,阎得生的心里都像迎来一个春天似的,有了不少生机。
他回到虎头镇的医院把德宗带走了,医生给他包扎好,暂时稳定了伤情,避免了感染的发生,可是医生说他的腿需要尽快接受手术治疗,因为他的腿骨有断裂的痕迹。而虎头镇医疗设施薄弱,要做手术就要到专业化的骨科医院。阎得生本以为德宗的腿必断无疑,没想到还有挽回的机会。然而,他并不希望德宗的腿能够被治好,所以故意拖延时间,他说腿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回家休息十天半个月估计就好了,于是就带德宗回到青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