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脑海里导演这一故事情节:首先是我家的老屋,破烂的木门,泥泞的院子里溜达着几只鸡,还扣着一个柳条筐,筐子下面是一个腐烂的木桩,或者应该是一棵树的老根,上面簇生着嫩黄的小蘑菇,像浑浊的玛瑙。姥姥领着众孩儿们颤颤巍巍进到灶屋————因为姥姥是三寸金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供奉祭祀的桌子,上面是爷爷的灵位,转过门帘,奶奶坐在堂屋。我闲着没事儿去猜两位老人家见面的一刹那,是立即勃然大怒,还是客气地寒暄几句,然后越说越不是话头,最后奶奶终于跳下炕,把一帮人骂出去,然后回来把礼物一股脑儿扔到门外。这些细节确实无法考证,我哪敢?
父母的婚事如夹缝中的小草,极其艰难地生存,奶奶一直没有好脸色,以至我出生,也不曾一顾,她相信她会有比我更好的孙子,因此妈妈一直生活在对奶奶的憎恨中。我向来对中国式的婆媳关系不愿深入研究。自古至今,婆媳就像一块根上生出的两条藤,要么各自生长,互不相干,要么相互缠绕,力图压倒对方,取得上风。毕竟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对家庭权利的理解就是颐指气使,就是长幼尊卑。并且这种权利的先夺是必须争得主动权,否则是永远甘拜下风了。
无论在哪儿,都有婆婆压迫媳妇和媳妇虐待婆婆的事。几十年的衣服熬成婆,每个婆婆都是做媳妇走过来的,当她们像修行一样终于度过苦海,翻身为尊,便变本加厉地压迫她的媳妇,多么简单的循环?
母亲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她为全家养出唯一一粒健康的男生,再加上妈妈的性格本来和善,因此现在与奶奶的关系很好。虽然奶奶有时迁就母亲,但母亲似乎仍对过往耿耿于怀,总是瞅着奶奶高兴时拿往事当针刺痛奶奶,以得到一点儿安慰和满足。
饺子快包完时爸爸回来了。他穿着破旧的西服,是别人送的,胡子很久没刮了,密密麻麻的,像暴雨前出来开会商讨如何渡过难关的蚂蚁。爸爸也是苍老了许多,或许是天冷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手里提着又弯又长的喇瓜,问妈妈放在哪儿,妈妈说放在启明那屋就行了。
爸爸见我回来很高兴,同奶奶寒暄后,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妈看了一下钟,替我回答说回来大概有一个钟头了。爸爸又问我在城市能不能听懂别人的口音,上课累不累,老师的水平怎么样,我一一作了令人乐观的回答。
爸爸将近五十多了,个子很矮,额头微秃。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论是维修家具还是做些个日常生活用得着的器具,他都尽善尽美地完成。记得小时候我很羡慕爸爸的雕刻手艺,他可以不费力地刻出木枪,而且惟妙惟肖,他还给我刻陀螺,绝对能平稳地转。但后来我渐渐长大,我渐渐不那么热衷于爸爸的手艺,我认为那只是雕虫小技,不足为道。爸爸对现在社会的产物如家用电器、钟表一窍不通,在我有能力修且爸爸允许我修之前,他都是请别人来修的。于是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好比都是两个手艺精巧的人,一个在组装最精密的机器,从事最尖端的行业。另一个在雕刻最古老的雕像,烧最完美的陶瓷。虽然处于同一个水平,但却是截然相反的。
爸爸一边同我交谈,一边儿修理锯把儿。可能他觉得那个他自制的木头锯把儿不怎么顺手,因此要调整一下。那个锯把儿是红褐色,不知是什么木材。样子也被爸爸设计的精致,像一个羊头,还弯着两个羊角。锯齿被爸爸锉得锋利得很,一个一个小锯齿上反射着冷冷的光,森森然如狼牙。
爸爸有些炫耀地让我看看锯把儿,我漫不经心的夸赞了一番,爸爸谦虚地说还是不怎么好用,还得修理一番。我还给爸爸,去帮妈妈生火煮饺子。妈妈叫我摆上饭桌,筷子,再给奶奶倒点儿酱油,因为奶奶吃咸。奶奶包完饺子后就兴致勃勃地看电视,每天这个时候没好节目,除了广告就是儿童节目,因此不能完全吸引奶奶的注意力,她不时瞅妈妈煮饺子的进度。
我慢慢地被这种温馨的家庭气氛感染,甚至有了对家的依恋。记得当初我内心强烈地要求离开家,出去流浪或求学,但身不由己,似乎家真的成了自己的羁绊。我于是天天生活在幻想中。我总是把自己安排得身世凄惨,有时是把自己想象成身患不治之症,于是偷偷走出家门,一路流浪,做生命之旅,最后我遇到名医或自己有了仙缘,病体得愈,在异国他乡住下来,还娶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作伴侣,若干年后我回家探亲,家里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看见了活的我,家里人原本以为我早已死掉。喜的是我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家室。再就是把自己想象成寅次郎式的人,不务正业,喜欢放荡、流浪、奔走的生活。我曾经成功导演过这样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我。我是一位优秀的、堪称一绝的二胡演奏家。我拉得一曲好梁祝,那优美凄婉的声音从我手指间飞出,常常感动得善良的人潸然泪下,邪恶的人改恶从善,甚至在一旁静静站立的石头雕像也泪流满面。我的二胡演奏得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我带着这身手艺浪迹天涯,不仅考察了各地的风土人情,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且听到了一些鲜闻逸事,获得了一些人生感悟,几年后我写了一本游记。
我时常在这种思想中睡去,毫不吝啬地为我的传奇般的经历添加细枝末节,好像自己真正经历过。我确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时常把自己弄得情绪如月亏时的大海,潮水远远地退了下去。但回到现实,又时常感叹即使这样凄惨的梦想也无法实现,更不用说天上掉馅饼的美梦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