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开始专心致志地包饺子,我一边擀饺子皮,一边看电视。不时地,也看母亲一眼。平时总不注意仔细看一下母亲,才知道她真的老了许多。她虽然没有双鬓斑白,但也早已添了许多银丝,看上去头发花白。母亲的脸很苍老,皮肤黑而且布满了皱纹,特别是眼角处更是一道道细纹,一眨眼那些细纹便收束一下,变得更深。她的脸上还添了不少褐班,让人觉得即使是最好的化妆品也无法让她恢复年轻了。呵,我的饱经风霜的母亲的苍老的脸,我忽然觉得眼眶潮湿,我为母亲的永远不复存在的青春伤感,为母亲一天老似一天伤心。我甚至憎恨岁月这种既温和又残忍的捉弄人的方式,它总量让人时时刻刻在变老,它从来不给人们划出一个界限,在这个界限以前人是年轻的,活力四射的,在这个界限之后人便苍老了,只能坦然接受,它更不会让衰老倒退,重获青春,不会让人们想老就老,想年轻就年轻。时间像一把刻刀,让人们在堤防又觉得无所谓堤防中领教它的致密的刀法。
它更像一瓶********,总是在积聚,一种令人心烦的等待,等待发作的那一天,它不知跟谁学会的死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处事方式,让世人讨厌又无奈。我深刻地明白了,时间在母亲身上积累,那苍老的脸,脸上的褐斑,褐斑间的鱼尾纹,就是它的体现。我多想生出一双具有魔法的手,我多想去抚摸一下母亲的脸,用我的魔法把她脸上的时间去掉,让被遮盖了的母亲的青春重现!
我从前是多么强烈地渴望离开这个家,离开父母,我甚至讨厌妈妈的唠叨,从没有注意过父母的衰老。而现在,我又是多么愿意和她们在一起,保护她,别让时间靠近她。我甚至想用自己的十年衰老换回妈妈哪怕只有五年的青春。我知道妈妈为我担忧,尤其我的失败让她老了许多。妈妈也说过,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我从来不是成心让她为我牵挂。她已经快五十了,身体也有些臃肿起来,这让她显得更矮。
妈妈仍看着手中的活儿,耐心地一个一个捏饺子,妈妈说不看电视就关了吧,净在那儿浪费电。你爸每天晚上都得看到十点多。
我虽说,多看点电视有好处,自己不出门,只能从电视上了解世界,但还是关了电视。
妈妈又问我学习的情况,我含糊地回答,这时奶奶来了。我猜想可能是妈妈告诉她我今天回来。奶奶提着几个咸鸡蛋,和几根香肠,说香肠是谁谁送的,自己不爱吃。
妈妈和奶奶寒暄几句,奶奶去洗了洗手,就来帮妈妈捏饺子。奶奶问我在学校吃的怎么样,住的怎样,想不想家,我的回答让她挺满意。奶奶看上去很高兴,可能是因为我回来了,虽然不是衣锦还乡,可毕竟是她的长孙回家了。
奶奶今年七十多岁了,我小时候她曾经做过一次大手术,但是现在身体仍然康健,奶奶头发很多已经变白,还有几根不是那么驯服,可能是屋外风大吹乱的。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仍没日没夜地操心操劳。爸爸是兄弟三个中的长子,我二叔身体有残疾,后来取了个有些弱智的老婆,生了一个弱智的儿子和健康的女儿。奶奶常为二叔家操心,一是由于二叔的病,他不能干很多的活儿,二是堂弟的病,奶奶带他去过好多医院,吃了不知多少药,扎了不知多少针,始终不见起色。弟弟今年十多岁了,但身体发育的极为缓慢,体形跟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而智力不及三岁小孩。
奶奶对我还是挺好的,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留下给我。我要买什么东西,不敢向父母要钱,我就去问奶奶要。我知道奶奶喜欢看电视,我就又打开电视,我没有太多的话和奶奶说了,只听她和妈妈攀谈。
妈妈说,昨天宇作和秀芹闹什么,鸡飞狗跳的?
奶奶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说我快叫他们气死了,这样下去好不了,嗯,好不了。
其实,在我看来,奶奶说话的口气有些夸张了,好像在故意迎合妈妈的好奇心。
我听说差点儿动了打,真这么回事儿?妈妈仍不死心的问。
她敢,我能让她嘚瑟!
怎么回事儿?
秀芹蒸完了馒头就出去串门了,结果忘了关火,结果烧干了锅,宇作到家一看锅也裂了,馒头全糊了,万幸没起火,于是就气冲冲出去找,结果在老张家找到,张口就骂,结果就杠巴着扭打在一块儿,多亏街坊四邻拉开了,丢人八怪的。
妈妈笑了一下,好像这不是什么新闻了,又说我前天看见她,她又穿了一件新衣服在那儿显,问了问说是上集买的。
奶奶余怒未消的样子,说可不是刚买的?!穷显摆,好不了!
哎呀,有钱就花嘛,又没什么大事,两个闺女也不用盖房子,就是将来用钱也不用现在就省。
嗯,你等着看吧,现在攒不下钱,将来更能花。每集买排骨,鱼啊,虾啊的,一包一包的,吃得可花呢。
说完这件事,她们的话题又转向了别人家的事儿。我想离家几天发生的事儿真不少啊。
我虽然没有做过统计,但在我长期的印象中,妈妈和奶奶讨论最多的话题无非是两个,一是我小娘的事儿,二是我的弱智二妈的事儿。刚刚她们谈的就是我小娘做过的惊动四邻的风波。
还有时母亲会说她常常看见我二妈带堂弟去上学,到放学再去领,说干脆别让喜儿上学了,念到五年级什么都不会,连话也不会说,净在那白花钱。奶奶会很无奈地说,唉呀,真是个愁啊,母亲于是有了胜利的感觉。
母亲说想当初全家人都反对二叔再生一个孩子,说他能把这个闺女养大就不易了。但奶奶生气的说,就你们能养得起孩子,别人就养不起?因此坚决要求我的弱智二妈怀了一胎,后来有了我的弱智堂弟喜儿。妈妈因此说,她忙,她该。
我当然不赞成妈妈在奶奶面前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作风。但我又不敢说,或许这是妈妈的性格,她的狭隘————泥土是淳朴的,但现代的建筑师不会青睐它————这并不能说明妈妈品行低劣。我觉得妈妈一直在复仇,想让奶奶时时刻刻有那么一点儿后悔,她其实最爱看奶奶充满后悔的神情,以及听到那发自内心的叹息声。但奶奶也不会、更不想永远生活在后悔与自责中,因此妈妈总是不失时机地加以诱导,而且每试必果,以致于妈妈终于养成了这种习惯,甚至成了嗜好。
听很多人,包括我已去世的姥姥说,年轻时的奶奶厉害得很,不好惹。妈妈之所以对奶奶怀有复仇之心,或者有点挖苦之意,是因为当初奶奶极力反对她和爸爸的婚事。妈妈因此受了很大的委屈。而更加气愤的是姥姥,因此姥姥像佘太君一般带领姨姨们,舅舅们来与奶奶理论————顺便交代一下,那时的她们————奶奶和姥姥都是寡妇了。姥姥还是表现出作为六个子女的母亲应具备的宽容和忍让,提着礼物来到奶奶家,有些“先礼后兵”,但是被奶奶轰出院子,把礼物扔出屋外。姥姥因此气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