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话里说我没带什么东西,因此不用来接我,从镇上到我家还有20分钟的步行路程。走出镇子即是我们村里的果园。果树早没了叶子,我看到有一棵树上有一个鸟窝,已经损坏了,是啊,树叶一落,安有完巢?树叶平铺在树下,像特殊工艺制造的灰色地毯,田地间百草枯黄,在徐风中抖动,只等顽皮的孩子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我陆续看见村里的人,但是都不怎么熟悉,因而没打招呼,他们也有人认出我,用惊奇的目光送我,我只是低头走,渐渐有了近乡情更怯之感。
到家的路有许多条,我捡了一条穿胡同的路,曲径通幽处。细算起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在印象中,我到亲戚家住一个礼拜就算比较长的时间了。不过高一那年我到县城舅舅家住了半个月,回到家,忽然发现爸爸妈妈都变模样了,他们的牙齿都不好,因此一块去拔了几颗门牙,因此我惊诧他们老了好多。当时家里还有一个本家人在闲谈聊天,她问我出去住那么久想不想她?我毫不犹豫地说不想。那人不好意思,爸妈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我那时根本是没顾虑地说的,我本来就没想她呀。父母说,就算你真的不想,人家问你,你也应当说想,送个口头人情也好嘛。
这件事我始终记得,因为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我时常想到它,我甚至因此而恨自己愚蠢,连口头人情都不会送。我这种思想几乎病态。
我留心看了村子里有什么变化,发现胡同还是那条胡同,草垛突出于其间仿佛要得血管堵塞,各种电线仿佛菟丝子缠绕在电线杆上。
到了家门口,碰见一个邻居,我叫她婶儿。她高兴的说,快家去吧,你妈几天前就备好了猪肉等你回来呢。我说婶儿,你不进来坐坐,她忙说家里有事儿,不去了。
院子没什么大变样,只是墙头上晾着成捆的花生秸。那辆破三轮车静静地待着。
见到阔别三个多月的妈妈我有些激动,好像有的小孩子上幼儿园,放学时一看到接他的妈妈就哭了。在我开口前,我突然迟疑了一下,我是用普通话还是用方言?因为我到城市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就是说普通话,以前听见同学文绉绉地说普通话,自己就觉得脸上麻麻的,如今,现实需要,我不得不说肉麻的普通话,慢慢变得习惯了。
我还是及时把舌头转换好,用家乡话叫了一声妈。妈妈很高兴见到我,说等了一上午不见人影,以为你不回来了么。我说上午有课,我是下午两点上的车。母亲看了看钟,说四点多了,饿不饿?中午吃饭了没有?我说我吃的很饱,我看了看墙上的挂历,发现多了一个,妈妈说那是去买化肥时人家送的。我想这可能类似于有奖销售。挂历上画的是名车靓女,但妈妈在,我没有仔细欣赏那些穿得极少的美女。家里的气味没有变,小闹钟仍在嚓嚓嚓嚓地走着,窗台上放着几本《烟台果树》,还有一瓶白酒。
妈妈说你爸出去干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打开电视,先浏览了所有频道,最后定在电影频道。我没有过多的心思看电影,因为妈妈像事先拟好了问题,正一个一个向我提问。
你看着瘦了,怎么,不舍得吃饭?
没有我每天都吃的挺饱的。
学校都做什么饭,讲给我听听。
一般早晨是稀饭和油条,中午是馒头和菜,都是五毛钱一份儿。晚上和中午差不多。我有时在学校门口的小吃部吃晚饭。
菜里加了点儿肉吗?妈妈口气鄙夷地说,好像知道菜里没肉似的。
加了,一般是肥的。
你不吃肥的,怎么?都扔了?
嗯,我老实地回答,又说还有的菜是一块钱的,一块五的,里面鱼啊肉啊的不少。
妈妈说别不舍的吃,弄坏了身体可不划算。
妈妈又问,住的怎么样?
我说我们住在一个小平房里。
有没有火炉,暖气的?
都没有,不过不太冷。你想想,三间房挤了四十多个人,很暖和。
班里多少人?
85个吧,好像是。我确实不知道准确数,因为班上的人数始终在跳动,有的开学一个月才入学,有的学了一个月又接到通知书读专科去了。
衣服脏了怎么弄得?
自己洗。学校有洗衣房,但没去过。
从来不洗衣服,会自己洗吗。一定要把衣服洗干净了,要不就把衣服洗死了,以后再怎么洗也洗不出来。
我不知道衣服还有洗死这一说,但我随口答应。因为我的注意力在电视上,多么痛快的武打动作,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刚才在街上和谁说话?
东家我婶儿,我接着说,最近农活忙吗?
不那么忙。苹果都下树了,院子里那一堆一堆的都是。这两天就是追肥和浇水。你爸说要是你不回来了明天就去追肥,他今天去桑地了,那儿有几个瓜摘回来。
现在苹果价钱怎么样?
还行吧,不比去年。你回来没见镇上都是收购苹果的?
看见了,那么多卡车。外镇的不少,都有点儿堵车。妈妈说咱们这离镇子近,再说村里又有人手苹果,不着急卖。
兴许卖的晚点会赶个好价钱。
谁知道呢?
妈妈去和面,剁菜,准备包饺子了。我独自在看电视。我没有把学校的趣事讲给父母听的习惯。我看了看家里的一盆一盆的花,没有什么名贵的。仙人球的宝宝们又大了一圈,芦荟长高了一点。不过上面均匀地盖着一层灰尘。君子兰的叶子也沾着灰尘,我觉得它没怎么生长,还是四片叶。
妈妈说,你快洗一下手,帮我捏饺子。
我洗手时,看见身材矮小的母亲费力地把面板搬到炕上。我顺手推开我过去睡的小卧室,里面黑洞洞的,写字台上还放着一些书,都落满了灰尘,床上垛着一袋袋的花生,还有面粉。
妈妈说,回来就住个一时半会的,在炕上凑合一下就行了。
我表示赞成。
妈妈说你把电视柜上的那个小纸缸拿下来,里面放着玉米面。妈妈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喝的什么稀饭?
我一般喝玉米面儿的。
我听说城里人早晨都喝稀饭,吃鸡蛋,说是很科学。
我没支声。妈妈又说,科学归科学,谁耐烦每天熬稀饭?再说吃不饱怎么干活?
我仍赞成。
我擀了一个饺子皮,问她厚薄合不合适。妈妈停下正搅拌饺子馅的手,捏了一下,说还行,再厚点也行。因为肉太多,难熟,皮薄了就煮烂了。我过去常和妈妈一起包饺子,久而久之练就了过硬的擀面皮的技术。记得刚开始学时我是先上下一擀,再转九十度,再一擀,不仅动作笨拙,效率低下,并且擀出的面皮几乎没有圆形的概念,反倒成了方形。如今我已经练得左手旋转,右手擀,几秒钟就能擀完一个,而且符合妈妈的标准,中间略厚,边上薄一点儿。
妈妈拌完馅,尝了一下,说淡了点儿。我说淡点无所谓,可蘸点酱油。妈妈附和到,也是,淡了你就蘸酱油吃,俺不管你。咸了就不好吃了。
妈妈又问,学校的菜咸还是淡?
我说挺合适的,如果他们的菜做的太咸而卖不完,自己又吃不了,不就赔本了吗?
妈妈说也是。
其实妈妈吃淡,因而家里总的口味偏淡。听说爸爸过去是吃咸的,和妈妈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现在也是不加盐者觉得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