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开国百年以来,代代君臣都以传统的儒学之道来治理国家!朝野官员都把继承和维护旧有制度,作为从政美德,把不改祖宗成法当做忠君爱国。到了本朝,这种牢不可变的思想早已正统为本,根深蒂固。恪守教条之官,乐于维持现状,守成心态顽强,早在不知不觉之间,逐渐僵化扭曲。更有意志鄙陋的官吏,迷失贪恋在腐败堕落当中,将不变祖制当成了冠冕堂皇的有力借口,何人胆敢反驳,则会被指定为离经叛祖,将在毫无公道之中经受奇耻大辱,直到粉身碎骨!
被天子支持并倚重的王安石却大刀阔斧地推翻了旧有习俗,这使顽固保守之官,焦恐不安。他们坚决守旧地对新法进行着激烈的攻击、凶猛的歪曲、粗暴的阻挠、疯狂的破坏。久经较量的新旧两派一直对比明显,保守派:多是地位显赫且资历颇深;变法派:多是位低资浅且贫寒出身。因为执着不懈的明争暗斗,各自为是的新旧双方在南辕北辙的路上可谓越走越远。
新政各项法令在相继颁行推广之时,誓守旧制的司马光逐渐成了反对新法的一面赤旗,他在急迫进谏和竭力撼动的无效之后,真是愁白了双眉,愁花了双眼,愁煞了心肺,愁苦了肝胆,他终于无计可施,决定对王安石当面奉劝。
两位当世圣贤,文坛锐杰,相聚在中书省。年过半百的二人虽然曾经友情深厚,但如今竟是各持政见且拥新护旧,今日聚于一堂,却依然坦荡真诚且彼此尊重。落坐以后,二人便开始了一场深切交谈。司马光开门见山而义正词严,他首先指责政治:“君子在交情断绝之后,不相互攻击,不彼此损誉,但我却不能不诚心告诫。自从阁下执政以来,尽变祖宗旧法,打乱正常秩序,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没有一人能够安居乐业。你推行新法,名为爱民,其实病民,名为益国,其实伤国。几年以来,你上不顺天意,下不顾民心,侵官乱政,生事扰民,征利拒谏且用人不当。必定会遗祸无穷,遗害后世,希望你爱惜苍生,改邪规正,效忠国家,停止新法。”王安石听完之后,面目庄重地直言回应:“朝廷的元老当中,你一向让我最为敬慕,但请恕我不敢担当如此指教。只因你我二人操术不同,所以政见多有分歧。你说我侵官生事,争利拒谏,导致天下怨愤沸腾,其实,我受君主之命,制定新法,由天下官员公开推行,并非侵官;我兴利除弊,改变苛民旧政,并非生事;我为天下理财,便民利国,并非争利;我驳斥邪说,批判奸妄,并非拒谏。愚者俗昧,无法接受改革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也必然清理污尘,消除患根。”面对兴师问罪,王安石虽然以礼相对,但却不卑不亢地阐述是非。
不以为然的司马光继续责备,随后直指当今的教育:“我朝立国以来,上至君臣下至百姓,无不尊奉孔孟思想,可你自当政以来,却一直赞同老子庄周的学说,又称颂管仲商鞅的作为,给后生学子引导了不正之风,让虚枉之理污染了朝廷科举,使那些没深没浅的轻狂少年,一知半解便自以为是。这些荒谬之人,日后必定误国误民。”听完此言,王安石想到自己的治国思想一向都被公然排斥为异端之词,不禁言真理直地开口驳斥:“后进之士理应多方受益,才能更加明辨是非地为国效力。可儒学子弟皓守穷经、自锁枯井,而且只知闭门学诗、热衷词赋,可一旦入官办政却毫无用处,一塌糊涂,报国大任根本难以担负。其实圣贤典籍,并非篇篇哲理,应该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否则只会糟蹋人才,更会为国积累后患,何淡国泰民安?”王安石自有治教之方,他只想启迪后辈的智慧,拓宽学子的思想,使传承后世的典籍精华能够百代留芳。
无法赞同的司马光出言刚正地又论财政:“你操权变政,悖离正道,抵制商业,取财不义。其实国用不足,应该注意节约,你却用‘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样的无稽之论,来欺骗百姓,欺骗君臣,这正是你让天下失望、人神愤恨的真正原因。”闻听论罪之谈,王安石点重要害地坦荡出言:“因循守旧虽然名正而言顺,可内忧外患又怎能让人安眠于高枕?僵硬待毙之臣以种种借口抗拒改革,以天道鬼神来威吓人心,而且百般动摇国君意愿,千般抹杀新法成绩,更万般污毁改革官员。这种叵测之辈,简直比西北敌国更加可怕。”想到改革以来所经历的狂涛巨浪,其实并非前路艰险,而是因为同朝之官一再而三地从中祸乱。
听到此言,不与为谋的司马光义愤忧恐地怪其兴兵:“是你蓄意挑战西北,为国滋事。如今我朝内忧连绵,你却增加外患,和平难得而易失,你就不怕天下大乱?”王安石随后分析入骨地谈其宗旨:“国贫民困之时,想要安分自守,乃是自欺欺人的无望奢求,特别是面对狼虎之邻,定然国弱难存。变法为了富国,国富必须强兵,兵强才能保国。国不可好战,更不可忘战,立国不是为了累积国耻,而是为了造福后世。”面对这位经纶满腹的昔年故友,如今却是顽固守旧的旧党领袖,王安石表露其志其愿,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各抒己见的一番争执以后,司马光更觉新法一无是处,他一味保守地全面否定:“贤人在位,天下信服,一贤得用,天下顺从。可你却极端激进地强加于众,你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只能事得其反,累积民怨,地覆天翻,祸乱江山。”就听王安石忧至久远地沉声慨叹:“记得有一次,我曾在海中看到一座秃山,据当地人说,此山原本草木茂盛,果实累累,只因山上猕猴成群,全都为求一时之饱而争夺食物,直到吃得寸草不生,山穷水尽。可堕落到如此绝地之时,就算身体再肥,子孙再多,却没有安身之处,想那私欲无度的蛀国之徒,岂不是在自铺死路?”司马光细品而思地渺然哀叹:“自然之中,万物皆有所生之地,世人也自有所在之位,除了天长地久之外,其它皆有尽头,不可强求。”司马光敬畏天地自然,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所以对于先贤礼法的自古流传,维护得甚是决然。
世道人间,虽然真理长存,可总有纷纷污尘,迷沌人心,王安石不足畏天,却足以畏人:“天不足畏,私心可畏,世人虽然各有位置,但身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就好比抚琴而不弹。”司马光厉声反驳:“可如果随意发令,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就好比抚琴而乱弹。”王安石一派郑重且出语从容:“如果连眉目之间的危险都视而不见,实在太过目光短浅。”司马光不由冷冷一笑:“无事生事则是杞人忧天,你远离祖制,如今正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王安石的口中之言不但理直气壮而且意味深长:“因为守旧私心的无限之大,我宁愿是:精卫填沧海,愚公移青山。”操术不同的两位智者互不顺服,在各自固然的坚持之下,只能是彼此哀叹地不欢而散。
其实并非故人心易变,而是思想变却故人心!
千方用尽,终难随愿之后,使得严于律己又严于律人、谨小慎微又谨遵祖制的司马光心灰意冷,所以这位恪守旧礼的旧党支柱,这位反对新法的一面赤旗,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又奈何无可的最终决定。
延和殿当中,经历了无数宦海风波的司马光,恭恭敬敬地向皇上赵顼递上辞呈,然后,带着忠肝义胆,口吐赤诚之言:“陛下,老臣自幼勤学苦读,二十岁进士及第,在地方京城,东奔西波,为官三十余年。老臣求真务实,以诚为本,虽无过人之处,但平生所作所为,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年老力弱,悲翁体衰,唯一心愿就是安心撰写《资治通鉴》,希望将全部精力寄托于此,也算不违先帝之愿,不负陛下之恩。恳请皇上,允许老臣出京任职,有生之余年,绝不过问政事,以免招致灾祸,让臣晚节不保。”司马光说到此处,深深下拜。
这位固守旧制的三朝元老,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赵顼思虑万千地感到:一事成之,路难同之,天下人才,各有其道。赵顼带着满怀可惜,不由一声叹惜:“爱卿急流勇退,让朕痛心,你与王安石为何不能同心同德,共同治国呢?”司马光不但意志坚决,而且出口之言斩钉截铁:“陛下,臣与王安石尤如冰炭不能同器,寒暑不可同时。”真是万事不能尽如人意,赵顼听此绝决之语,心知两者唯能选择其一,若要强求于国无益,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忍痛割舍:“司马康文武双全,朕要留下差遣,还有,贤卿离京外任,车马劳顿,家眷就暂且留在京城吧。”司马光不禁叹然从命:“老臣遵旨。”便垂首肃立而静闻圣意。这位渊博之臣的学识德行,可谓世人共知,几年的君臣互敬,赵顼皆是铭记心中,他对这样一位清节自守的传统长者,举目注视地传下圣旨:“朕判贤卿,出知洛阳。”司马光透过矇眬泪眼,看向他丹心效忠的年轻君主,随后一揖到地,深谢龙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