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的公堂之上,仪态生威的吕惠卿正坐在长长的朱漆条案之后,王安石之子王元泽与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分别坐于左右两侧。
森森明堂当中,忽听惊堂木声震彻人耳,又听吕惠卿脸色铁青地一声断喝:“公堂之下,所跪何人?”只见左右两旁的威武卫士持杖挺立,一派庄严,可跪于堂下之人却是毫不屈服,他嗓音洪亮地开口回答:“下官是东明县令贾藩。”吕惠卿已是怒目炯炯:“大胆贾藩,你身为一县之令,就应该响应国家政令,专心致志地推行新法。可如今,你竟然搅乱民心,聚众闹事,如此肆意妄为,可知国法难容。”贾藩却是冷笑而言:“望大人出语慎重,下官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朝廷制定新法,下官严格执行,但百姓虽然愚昧,却也懂得好坏是非,下官虽然竭力推行新法,可谁知民心不齐,我辈自然无能为力。”贾藩双膝跪地而上身挺立,双目傲然不屑地直视吕惠卿且毫无畏惧。
见此情形的吕惠卿狠拍惊堂木之时,不禁瞋目斥之:“一派胡言,天子脚下还敢强词狡辩、满口是非,你就不怕虚言获罪吗?”贾藩依然理直气壮:“下官本是句句实言,百姓反对朝廷法令,来到京城控诉新法,下官一介县令又能奈何呢?”与此同时,就听水泄不通的堂外百姓,人头窜动地呜呼呐喊:“罢除免役法,逐出王安石……。”叫嚷之声,震撼人心,此起彼伏,始终未停。吕惠卿见此情景,尤为惊恐:“真是岂有此理呀,宰相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可一些官吏竟然不顾大局,不识大体,百姓不知真假,自然不明是非,实在人心可畏呀。”吕惠卿不由悲然一叹,心头闪过一道哀漠的愁怨,人在诋毁之中被误解,在误解之中被歪曲,在歪曲之中被憎恨!自己不也正在这尘埃迷漫当中一路前行吗?
惑然深思的王元泽见到百姓怀着愤慨之情,始终怒浪难平,不禁靠近吕惠卿,口出低声:“吕大人,百姓如果不是身受其害,不会如此激动,可新法条例也确是便于民生且合理合情,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想必又是有人从中作梗。”打断思绪的吕惠卿收敛心神而缓缓点头:“阴谋通常不能见光,可这些人如此声势浩大,不惊天地誓不罢休,想必定有高人在背后掌控。”随后疑目半睁,疑光逼射地转向司马康,不由暗语袭人地开口推论:“司马将军,这个幕后高人绝不简单,若被当众揪出,阁下前往捉拿之时,必然轻车熟路。”言谈之间而心有所指的吕惠卿似乎已经断定,那所谓的幕后高人,必然就是他所企盼之人。
面对不善之臣带着不良居心且咄咄逼人,司马康却端然正坐而不动声色:“大人还请放心,下官定会全力助您破获此案。”吕惠卿心头暗恼地乘兴攻击:“宰相大人学识政论皆是举世无双,邪恶小人却总想逞风夺势。此人暗中捣鬼,借刀杀人,简直危害国民,司马将军可有同感啊?”吕惠卿想起昔日怨恨,不禁勾出私愤。面对矛头暗指的一再逼迫,司马康依旧坦然平和:“下官只是感觉,君子从来不做丧失公平的对比,而且吕大人身在公堂,怎可满口私论,与其暗自猜疑,还不如查出真相。”吕惠卿一时语塞,直视怒瞪之时,忽听堂外尖声叫喊:“大人呀,给我做主呀,大人呀,民妇实在是命苦呀。”吕惠卿只好借机转移视线,随后高声喝命:“何人胆敢在外喧哗?带上公堂。”对此东明百姓进京之案的处处悬疑,吕惠卿一时难理头绪,所以在心慌之际,才故意分神,对节外之案公然审理。
不到片刻,一个粗布妇人便被带入公堂,她缩跪于地向上请求:“民妇可让人给坑苦了,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呀。”吕惠卿高声而问:“堂下之人,姓氏名谁?何事不平?”妇女此时垂头垂脑而且又气又恼:“民妇陈顾氏,家住城郊刘庄,今有不平之事,要向大人讨个公道。”煞有气势的吕惠卿显得威严公正:“开封府衙为民申冤,但状告之事,必须属实,不得扰乱公堂,信口雌黄,否则法不容情,你可知道?”跪于堂下的顾大娘虽然求财心切,但又害怕惹祸上身:“大人呀,我就是个升斗小民,吃了今儿个没明儿个,明儿个到了愁后个儿,这养家糊口实属不易,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呀。”大案未破的吕惠卿本就心烦意乱,听此啰嗦,不禁一声断喝:“若有冤情,赶快诉说,公堂之上,不得东拉西扯。”吕惠卿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是奈何无可,想那纷乱风波,他只觉难耐燥火!
一见高官发怒,膝行几步的顾大娘立刻放声诉苦:“大人呀,我说,我现在就说,前些天,邻居馒头婶告诉民妇说,有群外乡人要上京状告免役法,叫民妇跟着游行队伍一起反对新法,聚拢的穷人越多越好,说是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状告完,那可就是大功一件,然后发给每人百文铜钱,只要钱一到手,就立刻将人遣散,以后谁都准乱传谣言。可谁知那个丧尽天良的馒头婶,还没等把状告完,就开始翻脸,说她到时只能给我十文铜钱……。”惊诧公堂之语刚说到此,勃然振奋的吕惠卿就如同拨开云雾,随后狠拍一声惊堂之木:“大胆贾藩,原来如此。”只见此时的贾藩已是措乱无常,他惊恐万状地指向顾大娘:“大胆刁妇,你受何人指使?胆敢公然在此胡言乱语。”不知何因的顾大娘顿时吓得骨软筋酥,却听吕惠卿开口安抚:“堂下陈顾氏不必惊慌,一切自有本官为你做主。”转而瞪视贾藩:“大胆贾藩,罪恶通天,你若敢有半句虚言,本官必定大刑侍候,你本就诋毁朝政,现在又虚谎公堂,二罪归一,定斩不赦。”真是百密一疏,贾藩一见事情败露,唯有苦不堪言地俯首认罪:“下官也是受人指使,才敢胆大妄为呀。”贾藩刚刚的扬扬盛气,此时已经一扫而空,他堆坐于地,显得有气无力。
柳暗花明之时,就听吕惠卿严词训斥:“罪官贾藩,你身为一县之令,居然不明世理,不思报国,此中究竟有何蹊跷?快快从实招来。”无以遁形的贾藩此刻更加垂头丧气:“宰相大人推行免役法,百姓分为九等,因为各等贫富不同,缴纳的免役之钱自然有多有少。下官受人指使,命令四等民户交纳三等民户的免役钱,在他们不堪负荷之时,再调动百姓进京告状,只怕人数太少不受朝廷重视,才临时招募城外的闭塞贱民,以充其量,使得人群浩荡,下官实在是一时糊涂呀。”怒目听完的吕惠卿疾言厉色而问:“罪官贾藩,你受何人指使?”贾藩有气无力地轻声出语:“御史刘挚。”不合心意的吕惠卿听到此处,勃然大怒地狠拍惊堂木:“罪官贾藩,还在口吐虚言,区区刘挚何来包天之胆,从中作梗之人,分明另有权臣,你脚踏悬崖不回,分明是在自取重罪。”贾藩汗滴如豆而连摇双手:“罪官实在不知呀,大人就开开恩吧。”说完颤颤之语,贾藩一下堆坐于地。
心中有底的吕惠卿此时却显得面沉似水:“本官无权给你开恩,对于重罪之人,朝廷自有公断,如此看来。”吕惠卿怒看司马康,旁敲侧击而问:“司马将军以为,暗中捣鬼之人,会是哪位权臣?”司马康一如常态:“案情还未水落石出,下官怎能妄加非议。”吕惠卿又转向王元泽,笑脸而问:“王大人以为呢?”王元泽略思而答:“刘挚归案之后,想必自会真相大白。”显现喜色的吕惠卿连连点头:“秽行丑恶的刘挚等人真是自做孽不可活,想必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既然如此,只能辛苦司马将军快马加鞭地缉捕恶徒了。”司马康从容而应:“下官自当全力以赴。”案情已然大有眉目,吕惠卿随后一声令下:“犯官贾藩,押监待罪,直到刘挚等人归案以后,再做审判。”事已至此,吕惠卿的一颗颤栗高悬之心终于渐渐落地,堂外百姓也不再躁乱喧哗,光天化日之下,毕竟理服人心!
漆案之中的吕惠卿此时圆睁双目地扬起惊堂木,刚要下令退堂,却忽然听到堂外有一个深沉浑厚的声音,底气十足地向上喝问:“是谁如此大胆,想要捉拿刘挚呀?”吕惠卿一见来者,忙又轻轻放下惊堂木,起身露笑地拱手相迎:“侍中大人,下官正在办案,有失远迎还请多多担待。”只见文彦博稳稳当当地迈进公堂,他目中无人地当头质问:“吕惠卿,老夫问你,刘挚所犯何罪,你要将他缉捕呀?”一见这位有恃无恐的当朝权臣自动上门,吕惠卿隐约若知地感到,也许此人,才是自己猜测之中的幕后主使。在失望之余,吕惠卿皱眉出语:“此事居然惊动了侍中大人,那下官就不妨如实相告,刘挚违抗圣命,破坏新法,聚众闹事,扇动民心。东明县令贾藩已经供认不讳,下官正要捉拿刘挚,以正国法,以安民心。”吕惠卿一边吐出铿锵之言,一边缓缓入坐。
听到堂皇之词,伏地而跪的贾藩目露乞求地看向文彦博,更显失魂落魄:“文公呀,我苦哇。”听而不闻的文彦博盱目不屑地看向吕惠卿,他不怕火燎眉毛,依然拿腔做调:“刘挚忠于朝廷,忠于皇上,怎会如此鲁莽?老夫可向皇上担保。”吕惠卿随后正色直言:“侍中大人,下官也是遵奉皇命办案。”脸色阴沉的文彦博,不禁以资压人地高声斥问:“老夫历经三朝,一生忠正,天知、地知、皇上知、百姓知,就连王安石都要称呼老夫一声前辈,你吕惠卿有何资格敢在老夫面前不恭不敬?”吃罪不起的吕惠卿怯怯惶恐地看向这位古稀之年的白头老翁,不由保持镇定且显得面目庄重:“下官奉了皇上圣旨,乃是禀公审案,侍中大人却涉足其间地无故扰乱,众目睽睽,人人得见。通常,人的所作所为正是被人评说的根据,所以世人皆会通过一个人的姓名,来唾弃他的不耻之行,想必侍中大人并不愿意流传恶名吧?”吕惠卿此时出言洪亮,他显得理直气壮且寸步不让。
资深权重的文彦博尤其无法忍受后进之辈明目张胆的狂傲顶撞,听此不敬之语,他一脸激愤地伸手点指:“吕惠卿,无耻小辈,奸诈小人,你竟敢辱骂老夫的姓氏不好,你简直重罪难饶。老夫今日必定告上金殿,让皇上为我申此不白之冤。”吕惠卿面不改色地离开漆案,他走到堂下对视文彦博,似乎显得勇往无畏:“下官得罪,甘愿奉陪。”听到此言的文彦博显得气急败坏而含冤难耐,他抢步上前,出人意料地伸出老手,竟然一把揪住吕惠卿的胸前官服:“你这狂妄小卒,胆敢污蔑老夫的姓氏不好,让我带着奇耻大辱,老来受苦,我要上殿面君,让皇上给我做主。”大感意外的吕惠卿,在迷惑之中,诧异而惊:“侍中大人,您此话怎讲?赶快松手,您这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众目之下的文彦博却愤慨依旧,他踉跄急走且又怨气咻咻:“老夫怕你畏罪潜逃,你休想欺我体弱年老。”此时的文彦博不但紧抓不放,而且怒气高涨,似乎他无法承受的不白之冤已经深如万丈。
难以摆脱的吕惠卿真是哭笑不得,他万般无奈而大为失态地急急辩白:“真是莫名其妙,我吕某人满身是理,怎么可能有罪,又怎么可能逃跑呢?”文彦博揪扯着吕惠卿,甩开大步之时,还在吁吁急喘地愤愤出言:“你敢说老夫姓氏不好,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众目所睹、众耳倾听,你跳进黄河也别想洗清。”吕惠卿面对这横拉硬拽的古稀老朽,除了万般无奈已经一无所有,不禁愁容满面地回头高喊:“王大人,司马将军,今日之事,你们二位历历在目,可一定要为吕某人君前做证呀。”王元泽和司马康经历全程,只觉匪夷所思,不由面面相觑。年龄相仿的二人,心明如镜且平心互敬。雄姿壮采的司马康首先开口:“王大人请。”逸怀浩气的王元泽也是以礼回应:“司马将军,请。”二人并肩随后,无语同行。
人人都在自我关注着自我之事,几次欲言几次又止的顾大娘如同人中之鼠,总是难以自主,她又在徒劳无益当中大失所望,只能刺刺不休地独自发愁:“别人做事全都只赚不赔,我却总是空手而回。我这百文铜钱要是没人给,那个馒头婶准会笑裂了嘴。为啥别人都有人做主,我这没人做主是命最苦呀。”不被理会的顾大娘总是感慨着霉运成堆,说着说着,便吃了大亏似的锤胸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