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资老辈的文彦博听此入木三分的借物喻人之言,顿时气得白胡乱颤:“车螯,牡蛎,好,好。”随即旁征别引:“老夫倒要给你说个故事,孔老夫子的高徒子贡,又名为赐,曾有一回,子贡在汉阴看见有一个老头抱着瓮罐打水浇园,便问他为何不用桔槔,因为那样打水,快捷方便。可是老头却说:桔槔是个机巧工具,用了以后会使人心变得机巧,所以,新,不如旧,此事最让子贡大加赞赏。介甫啊,想那老头子虽然身体朽溃,但其心意及思想却恒古不变,实在让人敬佩。”二人边说边行地走近宰相府,只见府外围墙,正有一群点指互论的老少百姓,文彦博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随后伸手指向墙壁:“介甫来看,百尺竿头是翻不得跟斗的。”此时的墙外百姓立即闪向两旁,全都鸦雀无声地翘首观望。
就见文彦博所指之处,贴着一幅竿技表演的嘲讽图,文彦博笑看画上诗文而高声诵读:“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倒骇傍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看完之后,王安石不恼不怒且不以为然:“子贡,赐也,虽然能言善辩,却不明世理。”说着开口吩咐:“来呀,拿笔墨来。”岂料转身方知,原来随从人员都在千米之外而不解此急,周围小民又皆是敬而远之地旁观窃笑。乐观此景的文彦博更显昂扬自得:“这正是所谓的民心不可违,众意不可悖呀。”此言刚刚说完,王安石忽听儿子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笔墨来也。”走到眼前的王元泽手端笔墨而及时呈送,面对围观之众的指是说非,他稳立不退且坦荡无畏。长出口气的王安石手持笔杆,饱润笔触,不过片刻,便在原诗旁边又提一诗,名为《赐也》:
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
桔槔俯仰妨何事?抱瓮区区老此身。
落笔交由王元泽,随后举止洒脱地转向文彦博:“文大人,您何苦倾向子贡,误将心许汉阴人,然后再抱瓮区区老此身呢?”听完之后,文彦博终于喜色皆无而翻脸生怒:“就连tai祖本人都以皇令支持有功于国且高人一等功勋之臣,使之广置良田、修建豪宅、多纳美女。王安石,你先行青苗法,又提免役法,你一个卑微后辈,有何德何能来违抗tai祖皇帝的隆恩圣意?你这是企图关闭功臣的显赫之门,掐断忠臣的荣耀之路,你这更是在毁灭臣民效劳国君的赤诚决心啊!”王安石闻听此言,却是正色俨然:“富贵之官越奢华,辛劳子民就越艰苦。世间之人全都盼望贵重的身外之物多如牛毛,可这天地之间稀如鳞角的珍奇异宝,填不足每个人不择手段的贪婪取索,用不了天荒地老之前,必然国将不国。今日的变法改革,正是王某的使命职责。”难以对论的文彦博不禁昂扬怒叹:“无可救药的王安石,你如此自不量力,就等着遗臭万年吧。”说完以后,甩袖转身地跺脚离去,围观乐赏之众,来时蜂拥,去时匆匆,宰相府外不到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王安石与王雱驻足片刻,看着高墙之上那庸人自扰的图文并茂,不禁相视而笑,父子二人随后一前一后地踏进府门,想那飘在上空的遮日浮云,也难免让人感慨至深!王元泽将手中笔墨递于身边的家从,随后口谈隐忧:“爹,新旧两党水火难容,皇上却让两党同时执政,这恐怕正是祸患的根源呀。”王安石却是由衷感叹:“这些人都是无以动摇的仁宗遗老啊!他们多数都对孔孟的仁义之道和老庄的无为哲学无限崇尚,已至沉迷僵化。唉,只愿《三经新义》日后可以多为后起之秀累积智慧呀。”想到《三经新义》,不断惹人非议,王元泽忽然笑问:“爹,你可知道,守旧之人是如何指责我们煞费心血所编著的《三经新义》的吗?”王安石唯有摇头苦笑:“在他们眼中,与王安石有关之物,恐怕全都一无是处吧?”想起讹传之人的说非成是,王元泽竟然一笑置之:“他们都说《三经新义》是坏了后进学子的异端邪论,当今后世从此必然将要弥漫不正之风。”王安石不禁一声长叹:“不去清理根源,不正之风才会继续流传啊!世间就是如此,人的羞耻之心太浅,天下的风俗就会败坏;人的道德之心太薄,天下的仁义就会减少;人的私欲之心太重,天下的纯朴就会暗淡;人的欺诈之心太甚,天下的宽容就会消散呀。”王安石想到纷纷浮议,眉头竟又悄悄皱起。
父子二人此刻边走边谈,神采翩翩的王元泽却是倜傥含笑地另做见解:“其实,那么多深资重望的当朝元老,都没有著立新说、传阅于世,这些不明是非又不甘寂寞之人,怎么情愿屈服于您,而受人尊重的程度在您之下呢?”听到此言,王安石哈哈大笑:“我儿有小人之心的嫌疑呀。”王元泽却显得一派坦然:“既然我们的明智之心,无法警醒他们的顽固之心,就只能用小人之心去度量他们的叵测居心了,不然的话,怎么您一公开提议免役法,就有人逼上家门来兴风作浪呢?”王元泽想到父亲的治国苦心,又看到守旧之臣对于革新变法的反对决心,真是既有公义之愤,更有展志之心。
所谓免役法,王安石计划两年之久,如今即将拟定推行之时,面对汹涌浪潮,他依然刚正坚决:“官僚豪绅及僧徒道士,一直合理合法地躲过劳役之责,单让平民百姓为国服役,多年以来,不公不正的这项募役之法,竟然持续至今。所以为父才制定了这则免役之法,使我大宋无论三六九等,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要为国承担劳役,有人若想免除劳役,就要根据贫富等级,为国缴纳免役之钱,再由朝廷雇人服役。如此一来,才能禁止贵族的过分,培养朝廷的公信。”王元泽深知,此法若想推行,必然阻力重重,想到父亲力求天下安善,他不由慨叹而言:“这普天之下,本是众生之家,可无数的王公贵族和大量的僧尼道徒,长久以来却全都不服国役,使得民间劳力耗尽,百姓财货枯竭,已让国库空虚、天下困乏,如今将要推行的免役法,正是国不私亲,法不遗爱。叹只叹守旧之人,还在三不足之中呐喊,又要在免役法当中挣扎了。”王元泽说话之时,似乎感到大快人心。
听此言外之意,王安石忽然面带忧虑:“旧党中人气愤汹汹,都说三不足是妖言惑众,对于暗中的传播之人,可谓是恨之入骨呀。”王元泽听后,却显得尤为坦荡:“谁说我在暗中传播,我是光明正大的广而告之。世人对于昭昭真理,果然最有共识,否则,怎么会一传皆知,无人不晓呢。”说完之后,王元泽英姿焕发地爽朗而笑,王安石也展现慈容地舒心一笑。晴天艳阳之下,轻风送来花香,莺啼更加脆亮,似乎草木皆知,父子二人不但心愿共同,而且心志相通!
长久以来,珍爱人才、器重贤能的赵顼,一直有个良愿设想,可每次大失所望的徒然努力之后,总使他感到,此愿实现渺茫,恐怕成真无望。
欲意再试的赵顼这日在资政殿中单独诏见司马光,进行了一次君臣深谈。面对这位名贯三朝的忠正之臣,赵顼此刻显得惑然费解:“朕打算晋升你为枢密副使,可你却为何屡屡推辞?身置两府以后,才能更好地助朕治理朝政啊!”司马光恭敬垂立,显得幽幽沉闷:“臣担任翰林学士都已经十分困难,不敢晋升,恐会有负皇恩。”赵顼依然由衷渴望:“你与王安石全都才学出众且德高望重,若能连手辅政,我大宋必会民安国盛。”听完之后,司马光哀眉紧皱,似有无尽忧愁:“臣与王安石本是昔日故友,交好已久,且在诗词文章上一向志同道合,但议论政事却从无共识。归根到底,并非其它原因,乃是操术不同,各有行政之道。当初,陛下励精求治,想使国家一新,曾经让臣感动得入枕难眠,谁知如今,竟会事与愿违。新法逐渐推行,民怨日渐沸腾,王安石舍是取非,兴害除利,岂料皇上竟然不顾规谏而坚行新法,臣稍稍一想都会感到椎心泣血,还望陛下莫为国民再添凄切。”司马光说话之时,躬身下拜,自有一副哀怨万般之态。
想到国困民乏的疾苦之境,赵顼更是忧国难宁而忧民心痛:“卿的忠言挚语,朕心中知晓,可如今的天下百姓,贫富不均,苦乐不同,地方州县的俗吏商贾作威作福,不遵朝廷法度,不体民间疾苦。长此以往,必如蚂蚁溃堤、虫驻良木,朕以你为枢密副使,就是要让你发挥才智,肃清政治啊!”听完以后,司马光将心底之言一吐为快:“陛下,臣以为百姓之所以有富有穷有苦有乐,只因各人有智有愚有勤有惰,一国之君,只须教导百姓修养德行、护养精神。可如今,陛下同意推行的青苗法,烦扰地方、与民不便,陛下支持推行的免役法,更是图利猖獗又横征暴敛,如此不吉而凶之法,让官员为之心寒,让平民越礼放肆。长久下去,必然天下大乱,遗羞世间啊!”垂首肃立的司马光虽然貌恭色温,可口中之语却字字如针而一味护旧抨新。
两位爱臣,悖道而驰,难行一路,根本无法同时成为赵顼的左膀右臂,真让天也无奈,地也无奈,那一腔热忱心愿瞬间化成了憾从中来!赵顼唯有茫然一叹,又另问它言:“你觉得王安石为人如何?”司马光平心而论且由衷深谈:“王安石确实执拗自负,但有人说其奸邪,我认为毁之太过。使王安石负谤于天下者,吕惠卿是也,此人城府极深,巧性多变且好弄权术,王安石却对其不识本性又推心至腹,恐怕小人得志,必将后患无穷。”赵顼显然不同其意:“推行新法,吕惠卿功不可没,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择取他的才华,就应原谅他的放肆。”随后不由补充而言:“当然,朕会提醒王安石多多管束此人。”正在这时,内侍官李宪躬身进殿,手呈一道奏折,肃立禀报:“皇上,监察御史刘挚的急奏。”赵顼顺势接在手中,谁知打开一看,竟然让他雷霆震怒地拍案而起。
看到赵顼满面激愤,司马光随后诧异而问:“陛下先请息怒,不知所奏何事?”赵顼颤栗之间,已是怒发冲冠:“东明县竟有上千百姓聚集到开封府,来状告免役法毒害万民。”司马光听此讯息,依然平心静气:“陛下无须动怒,早在春秋之时,郑国百姓习惯在乡校议论治政的得失,有人请子产加以禁止,可子产却说:大可不必,百姓以为对,我就照着做,百姓以为错,我则改正,这些发表意见的人正是我的老师,我怎能禁止老师的良言策论呢。陛下,此事不难解决,正所谓众意难违,只要停止推行免役法,既可平息众怒,又可顺应民心。”听到此言,赵顼更显惶惶不安:“朕推行新法就是为了利民便民,倘若其中果然弊大于益,绝无继续之理。”说完断然下旨:“传朕旨意,命谏议大夫吕惠卿主审此案,另派太子中丞王雱与禁军骑兵护卫使司马康共同监审。”听此圣旨,司马光终于精诚所至,如见天日,他一时感激涕零,口出祈愿之声:“人有善愿,天必从之,臣替万民,叩谢皇恩。”缓缓落坐的赵顼失神而叹之后,竟然愁上眉头,郁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