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之风满乾坤,变法之雨洗江山!但长久积存的皑皑灰尘,竟然随风而起,又被雨打成泥,使乾坤在朦胧之中飘摇,使江山在迷乱之中呼啸!
这又是一个充满纷争的苦恼之日,深怀顾虑的赵顼在崇政大殿诏见翰林学院的四大学士,司马光、范镇、韩维和吕公著。这名声响亮的四位元老,既是儒学大家更是国之栋梁,被仁宗、英宗和当今圣上几代君王器重尊重。此时,赵顼命人搬来坐椅,然后温和出语:“卿等先请入坐,多日以来,各位忙于草拟此届进士的殿试策题,实在多有辛苦。”皇上如此体恤,谁知四大学士却辞坐而立,只见神态严肃的司马光首先出言:“陛下,殿试李清臣等进士学子的策问题目,臣等已经商讨拟定,只请皇上深思问题之严重,然后果断下令,禁止此等谬论在朝野风行。”赵顼闻之惊奇,不禁讶然出语:“何为三不足之说?”此言问得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司马光随后哀然叹息:“陛下怎会不知?如今,京城内外纷纷盛传三不足之说,漫天邪言横行,已至人心沸腾,臣正想让殿试学子们借着手中之笔明辨世理,对此三不足之说,严加批判。”看着四个举足轻重之臣,满腔思虑的赵顼真不知那一颗一颗的顽固之心,不知又要如何护旧摧新?
随后开口的范镇,显得郁面深沉:“陛下,三不足传言:天变不足畏。竟说天地和世人并无关系,旱涝灾荒及山崩地裂,全都自有原因,且能尽力克服,根本不必害怕。此说欺骗世人,不足以畏天。”吕公著继而严词上奏:“陛下,三不足谣传:祖宗不足法。竟说祖宗订立之法,未必尽善尽美,不合时代要求,必然革除,不可世代延续,此乃祖宗不足法。”韩维随后肃穆拱手:“陛下,三不足又传:人言不足恤。指责坚持守旧之人,目光短浅,是古非今,又说不愿改革之臣,谨遵陈规陋习,只顾耗守穷经,所讲之话,不足顾虑悯恤。”赵顼听完之后,几番思忖地自语重复:“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说竟然悖天逆祖且不屑世俗,已然激起众怒,赵顼也不由随之增添了几分重负。
畏天护旧而反对革新的司马光最是忧心如焚:“陛下,此三不足之邪说,简直就是前无古人的奇谈怪论,后无来者的荒谬之理,长久流传,胡言漫天,必定会使后生学子思想败坏,心志懈怠。人言不足听信,祖宗不足常法,难道这种违逆天道之言,就不怕触怒上天吗?”范镇紧随其后地愤然禀奏:“陛下,上天可以赏善罚恶,怎可不去敬畏?祖宗之法公正圣明,怎可不去遵从?保守之言皆是忠君之谈,唯请陛下三思而纳谏。正所谓,江山易坐,人心难得,新法不得民心,如今以至国信无存啊!”吕公著郑重提醒:“陛下,范仲淹早年的庆历新政,天下指笑,以为儿戏,可王安石如今的变法规模,却更要大其百倍千倍。这个异端之人不思历史恶果,不领前朝教训,而且自持己见之言一向难让众人赞同,可他却还在一意孤行,这分明是在危害大宋呀。”几位老臣因为畏惧天遣而口出怨言,似乎全都挣扎在万难之间。
昔日对王安石满口赞扬的韩维,此时也是哀然生畏:“陛下,治世有方的古圣先贤,生产而不占有,滋养而不主宰,心宁气静以付出为乐、以所求为耻,可新法如今处处都以取利为先,使百姓怨声载道,又散播如此邪传,危言欺民,这朝廷当中倘若圣人不明,必将导致世道不公呀。”三不足之说,已然纷论滔滔,着实击人心潮,赵顼看着几个华发老臣,那一颗一颗为国为民的耿耿忠心,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却依然携手奋进地护旧斥新,真是愁煞人君!赵顼面色凝重地思索片刻,才似显和悦地开了金口:“三不足之说,只是外界传言,卿等不必过分焦虑,殿试学子理应慎重,学士院不如另外拟些题目,各位爱卿暂且退下商量去吧。”玉言皇令一出,翰林元老们看见年轻的皇上似乎仍旧执迷不悟,全都摇头苦叹地退出殿外。可就在几位学士转身之后,赵顼脸上已经阴云密布!
人闻变色的三不足之说,使得街头百姓津津谈乐,朝中旧臣惊恐无措,当今圣上也似乎受到了无形压迫。这日常朝过后,赵顼没有和王安石静坐在迩英阁谈论国事,而是在御苑花园的柳绿花红之中漫步游走。赵顼在馥郁浓香之丛,玉树临风,可面对浓浓暖意,却是龙颜忧虑:“爱卿是否听过三不足之说法?”王安石早知其论,却因圣意莫测而故作不知:“不曾听说。”赵顼显得煞为苦闷:“朝廷内外皆在谈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如此过激的漫天传言,只怕会搅得人心惶恐不安呀。”赵顼举目观天,不由一声长叹。
看着同样惶恐不安的皇上,王安石却是一派端正且对答从容:“陛下,依臣之见,这其中的道理非常明确,守旧之官,历来以天道鬼神来欺骗世人的思想,以祖宗之法来压制世人的灵性,让原本聪明的人变得愚昧,让懂得世理的人变得糊涂,这分明是在腐毁人之品质,歪曲人之精神。三不足之论,正可为迷途中人指明方向,为狭谷中人寻找出口,至于惶恐不安的,应该只是那些一味保守的顽固之心吧。”赵顼听后,深思而言:“他们虽然固执守旧,但却是一心一意地为国谋划,也在任劳任怨地为民做事呀。”静静听闻的王安石随后口出醍醐灌顶之词:“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历史告诉后人,因循守旧、苟且无为,可以侥幸一时,不可旷日持久。那些主张复古,称赞倒退的人,不是蠢惰僵化,就是自欺欺人,但是他们的言行举动,却最容易扰乱视听。”王安石透视守旧之心,他最怕那些愚陋之人,难以自醒地腐蚀社稷乾坤!
迷惑难安的赵顼此时更加百思不解:“元老旧臣,虽然顽固,心却忠诚,可他们为何宁愿坚持到底,糊涂一生呢?”锦绣自然,风光无限,王安石顺便将树下的一根枯枝,拾在手中,他随后深论世理地启发人心:“陛下可曾见过一种昆虫,叫做蜉蝣,这种虫子从生到死一般只有几个时辰,所以不懂日日都有晨暮朝夕,还有一种蝉,又叫蟪蛄。”王安石以手中枝条指向树上正在鸣叫的知了:“蟪蛄春生夏死,或者夏生秋死,所以不知四季自有春夏秋冬。这就如同目光短浅又得过且过的守旧之人,只求陛下能够懂得,浮生有限,但宇宙无穷啊!”此时蝉鸣伴着轻风,其实只要放眼望去,博大自然,处处皆是有色有声。
耳目一新的赵顼听此哲论趣闻,不禁恍然而悟地开怀一笑:“自然之理正是固然之理呀,爱卿心中识理而言之有理,但大臣们不知为何?竟然都说你未通世务,变乱人情呢!”听到此言,王安石率直而谈:“人世之间,本来就是纷纷扰扰,我所变的,不是人情,而是风俗。当今天下,轻浮愚陋之人,遍布于世而扰乱世理,唯有正风俗、厚人心,方可扫清世道迷尘,唤醒世人灵魂啊!”赵顼惊闻俗心败坏之严重,随后问得警然郑重:“朕深居宫中,很难接触真正的世态人情,可何以见得,世人果真就如此的轻浮愚陋呢?”王安石纵观俗世,不禁悲然痛斥:“当今世人,贪婪自私且虚伪自负。都把不劳而获当成最大的收获、把欺辱贫贱当成高贵的展现。善良纯真的人总被说成傻子,正直厚道的人又总会惹来嘲讽。人们表面只知追求华而不实、短而无聊的一时风尚,可人之内心却空泛浮躁,充满俗欲,且只以高低贵贱来评论别人的是非长短。由此可知,淳朴的风气已经越来越淡薄了,方正的人心也是越来越偏颇了。”一番警世良言,道尽炎凉冷暖,面对风俗败坏的世道人间,谁不哀哉感叹!
如此秀丽的江山,如此浑浊的世道,赵顼的兴国血耻之心和王安石的兼济天下之志,皆被是非缠绕。九五之尊此时饶有感慨:“朕是一国之君,虽然统治百官万民,可是想要端正人心,竟然难上加难呀。”世事难行,政令难通,难亦必然展翅鹏程,王安石不由心间畅想地深谈愿望:“大千世界啊,人对亲疏远近、贵贱美丑皆应一视同仁!即使在经济为重、金钱至上的时代,也要开阔心胸,尊重平凡呀。皇上,只要朝廷法令公正,官吏行为方正,民间就自会风气清正了。”王安石,变旧制,立法度,厚人心,正风俗,是为了清肃纷扰的世道,是为了教养世人的品德,是为了减少人心的私欲,更是为了提高人性的觉悟!
新法依然艰难推行,旧臣也同样守旧坚定!这日早朝散后,布衣轻装的王安石带着一个随从,乘马回府地走在途中。当他路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看着百姓安居乐业的愉悦景象,深感心间舒畅。正在此时,对面却突然一片嘈杂喧哗,忙碌自乐、悠闲自得的百姓忽被打扰,全都骚然惊悸地闪到两边,又都探头张望地窃议旁观。只见长长的仪帐、迤逦的卫队当中,缓缓露出一顶炫丽夺目的八抬大轿,如此森森显赫的惊人阵势,定然是个让人仰其声威的达官显贵。
可使人意外的是,在宽街闹市当中,这支浩荡队伍竟然止步而停,就见护卫两旁分列,轿帘从中挑开,随后踏出一位鹤发童颜的暮年高官,此君傲目烁光,如置无人之境。夹于人群的王安石一眼认出,这位正是两府大臣之一,枢密使文彦博。在围聚之众的仰望之间,稳如泰山的文彦博竟然盛气昂扬地徐徐开口:“宰相大人,能否陪同老夫,步行一程呀?”恍然听到此言,王安石气度从容的拱手回应:“愿意奉陪。”随后便翻身下马而显得礼敬有加:“文公请。”文彦博缓缓摆手地吩咐随从:“你们远随其后。”所有卫队属从全都应和一声,迅速领命恭听,这两位元首大臣,便在交头接耳的大庭广众之中,并肩前行。
身形健朗的文彦博阔行几步之后,不禁慢条斯理地微然一笑:“听说你与令郎王雱,还有吕惠卿,带着一些无名后辈正在编写什么《三经新义》,还打算推向各大学府,替代儒学经纶?”王安石坦言以对:“后世学子耗守穷经,都对所谓的儒家经典百嚼不厌且情有独衷,其实,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所以安石著书立说,以治当世通病。”文彦博却是不动声色地倚老卖老:“如今,你我虽然同殿称臣,互有同朝之谊,但若从头算起,老夫却是你的前辈,实在不忍看你误入歧途,所以今天,正好给你指点迷津了。”谦然而笑的王安石微微点头:“如此说来,安石愿闻其详。”文彦博方步迟缓地开口出言:“想被后人记住,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流芳百世,一种是遗臭万年,不知介甫喜欢哪一种?”王安石慨然而谈:“遗臭万年倒不如默默无闻的好,在下当然是喜欢流芳百世了。”听到弦外之音,王安石就知那颗顽固保守之心,又要为难于人,但也依然淡定沉稳。
步阔悠哉的文彦博此时得意扬扬地引史喻人:“介甫有此认识,还算清醒,知错能改,也不算晚啊。世人皆知,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啊!遥想历代古人,穷劳一世和糊涂一生的图虚之辈,大有人在。诸葛亮心机算尽,改政治民,最后落得一事无成,死不瞑目;商鞅是非不明,操术变政,最终竟使人神共愤,落得五马分尸呀。人要爱惜自己的声誉,千万不能步他们的后尘呀。”听此贬毁圣人名节之语,王安石并未直言驳斥,而是借物批示:“侍中大人,有一种美味叫做车螯,也叫牡蛎,不知文公觉得味道如何?”文彦博听罢冷笑:“久闻王安石从不注重衣食,今日耳听为实,似乎所传是虚啊!”却听王安石从容不迫地继而又说:“大人且听下文,牡蛎全身柔软,依靠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躯体,它们因为害怕被捉丧命,所以终日藏身泥沙当中,不在求食充饥之时,不敢轻易张开嘴巴。其实茫茫大海,自有千种万类,威胁生命之物,本就不计其数。倒不如洗去污垢,纵身漫游,何必为求自保,而苟且偷安地自寻苦恼呢?”王安石恰如其分的口中比喻,并非出言不逊,而是对人敲击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