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深宫的太皇太后曹氏,见到年轻气盛的皇上赵顼欲意大展宏图,她的一颗甘愿守旧之心,却是唯恐大变乾坤,这一腔矛盾的妇人之见,竟然使她似叹非叹而叹,此时的皇太后高氏也是柳眉深皱,显得似忧非忧而忧:“我等女流之辈,不敢多言朝政是非,只请皇上分清忠奸,莫将国民带入歧途啊!”赵顼听到此言,不禁勃勃生威地开口安慰:“二老敬请放心,天下是朕的天下,朕自然要留给儿孙万民一个大好河山。”这位有志君王带着一股冲入云霄的逼天浩气,可谓誓必成志,但却因他年龄尚轻,总让人视其为志大才疏、不过一时狂乎!唯有想起朝中的元老重臣,曹氏高氏的保守之心,才会稍感安稳。
面对国君怀志,曹氏此时既不鼓励也不打击,只是另起话题:“此后,皇上政事必然繁多,但保重龙体才最是要紧,老身有个得心应手的婢女,派去听候皇上使唤,我才能把心放宽。”一听此言,赵顼深觉多此一举,随后连忙推辞:“我的衣食住用,一切都好,您老的得力婢女,孙儿怎好夺人所爱。”善解人意的向皇后不禁笑语相劝:“皇上,祖母对您如此珍爱,处处为您着想,婢女是轻,心意是重,您怎可不领此情?”向皇后此时娇笑生花,忙又双手奉上一杯热茶。
淡然一笑的赵顼接杯略饮而似显无奈:“这似乎大可不必,朕的身边总是宫人成群,再添也是无事之人。”曹氏却是不以为然:“这个婢女,很是机灵,呆在皇上身边,老身便可多一分心安。”随后不等赵顼答应,便开口命令:“玉儿,以后侍候皇上,更要尽心尽力,不可事事都让老身惦记。”只听宫娥玉儿莺声而应:“奴婢遵命,敬请太皇太后放心。”然后来至赵顼面前,飘身叩拜:“奴婢陈玉儿,叩见吾皇万岁。”稳坐在上的赵顼无奈一叹地垂目望去,竟会流露惊喜,这不正是那名被他刮目相看的戏蝶少女吗?此时竟有一丝怀柔之情,引得龙心怦动!
这日晨晓,各品高官全都披星戴月地匆匆奔向紫宸大殿,纷纷赶赴早间朝会。
御史中丞吕诲刚进宫门,就见刑部侍郎丁讽,处于冥想之中,躬身前行。为老自重的吕诲不由响起高声亮语:“丁大人,日日都在刑部审案,多有辛苦呀。”丁讽抬头相望,连忙展现满面笑容而拱手回应:“御史大人,下官为朝廷尽责,为百姓做主,不敢叫苦。”吕诲昂首前行地随口而问:“如今天下太平,民间可有冤情?”恭恭敬敬的丁讽此时似显苦恼:“最近确实有两个案子,属官争执不下,以致无法定案,正要奏明皇上决断。”想到案中蹊跷,丁讽依旧不知如何是好?
闻听以后,吕诲大惊似惑:“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案子?居然想要惊动圣上?”丁讽连忙诉说案情:“其中一个案子是,有一民妇顾大娘,状告颍川城中的一个药商霸占其兄家产,且告颍川县令断案不清,官商相护,因为此案涉嫌朝廷命官,所以刑部多议难决。”听完之后,官高身贵的吕诲,显得无所忌讳:“荒唐,平民告官乃是以下犯上,倘若天下的百姓全都如此不知深浅,不分贵贱,那这官,谁还敢当?”礼不下平民,刑不上大夫,是这个顽固老臣的为官准则,他自入仕以来从未打破,所以听到贫民告官之事,心头便猛然冒出了三丈怒火。
连忙点头的丁讽察言观色,急忙附和:“大人所言极是,可是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善自做主。”吕诲随即开口责斥:“颍川县令贾贵乃是贤良子弟,重臣推荐,又被先帝钦点,难道先帝的英明不足以服众吗?刁民此风一开,今后目无贵贱,岂不天下大乱?泼妇撒泼居然也要禀告皇上,真是无比荒唐!驳回无理诉讼。”丁讽闻言色变,连忙从命而言:“驳回,驳回,先帝圣命如神,下官愚钝,幸得大人提醒,下官万分感恩,多谢御史大人。”一见丁讽惟命是从,吕诲显得更加威风:“另一件是什么案子呀?”二人一前一后,前者昂扬挺胸,后者举止卑恭,都因自知职位高低,而显出声势各异。只听丁讽敬声告知:“此案尤其难断,登州有女阿云,杀夫未遂自首,登州知州为其减刑而引起上下非议,所以只能奏请皇上圣判。”吕诲怒目听完,已经气得胡须乱颤:“谋杀亲夫这种滔天大罪,有人竟敢为其减刑?我看自当处以极刑,不防奏明圣上,也可使朝野上下心服口服。”丁讽官职卑微,不敢分辨是非,唯有笑脸相对。
金殿当中,百官肃立,皇上赵顼御临朝堂而端坐在上。面对文武群臣,他开金口而吐龙言:“众卿有何奏章,速速奏明。”殿内片刻安静,位置居后的丁讽一见他人无事,便出列奏请:“启禀皇上,刑部接到一案,久议未决,敬请陛下定夺。”赵顼声如洪钟而问:“所接何案?”丁讽神色卑然地向上奏言:“登州有女阿云,杀夫未遂自首,知州许遵居然为其减罪,但是刑部以为,阿云杀夫,罪无可恕,理应判死,恳请陛下定罪惩处。”赵顼闻言疑惑,不禁皱眉思索:“详实表明此案,使朕了解案情经过。”赵顼此时稳坐静听,百官也是鸦雀无声。
辉煌大殿,可谓气势威严,丁讽此时谨慎如实地躬身称是:“微臣遵旨。登州阿云端庄貌美,家境贫寒,与其寡母相依为命,城中韦某家资富裕,面容丑陋,屡次前往求亲,均遭拒绝。阿云母亡,韦某以女婿之名为其葬母,然后将阿云哄至家中,逼与成亲,婚成之后,性情刚烈的阿云,知其为人而不胜凌辱,遂乘韦某半夜醉酒,持剪刀杀之,伤而未死。官府拿问之时,阿云自首认罪,知州许遵将其减刑,认为杀伤而自首,应免其所因之罪,故与刑部矛盾对立,敬请陛下圣夺。”清楚案情以后,赵顼环视群臣而问:“众位爱卿以为,此案谁是谁非?”百官纷纷垂头暗思:女子杀夫,似显男子尊严扫地,但此案却事出有因,不同寻常。正在群静无声,却听吕诲首当其冲地向上奏禀:“陛下,自古以来就是夫为妻纲,即使冤大如天也不可害命杀夫,阿云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为表皇上仁慈,将其除以绞刑,最为适合。”吕诲口出自以为是之言,他心中料想百官必然纷纷称赞。
听到此言,不动声色的赵顼略思而问:“列位臣工,对此女子杀夫一案,可有其它不同意见?”就见翰林学士王安石出列奏请:“皇上,阿云杀夫,实属不堪折磨、被逼无奈,虽然行为过激,但却情有可愿,实在罪不至死,臣以为,许遵之见,比较妥当。”同为翰林学士的司马光则另持己见地面圣奏言:“陛下,持刀杀夫使人不寒而栗,足见此妇心狠手毒,上天虽有好生之德,也不可为罪大恶极之人网开一面,臣以为,刑部审案公正,阿云死有余辜。”面对满殿君臣,王安石论其原因而愤其结果:“富家子弟韦某,见色忘义,欺骗民女,是因其居心不正而酿此大祸,韦某乘人之危不顾阿云意愿,如此恶果乃是其恶因导致,阿云本就无辜,遭此不幸,使人同情,不应承担全部罪责。”司马光却用其结果评论此事:“谋杀亲夫,无道无德,此乃自造孽不可活。这个无知鲁莽之女,为了寻计脱身而蓄意害人,已然埋下祸根,可见本性恶毒,必然重罪难恕。”其意唯坚的司马光侃侃而谈,所出之言响彻金殿。
案之隐情,令人动容,在此争议不休之时,愤然出列的三司使韩绛开口辩驳:“阿云因为身家贫贱,才会陷入苦海,遭人欺压且被人凌辱,韦某如此行径无耻,伪善骗色,难道人在身心不平而遭受恶难之时,逆来顺受才是有道有德吗?”此案于情于理全都让人心中矛盾,正在争得难解难分,就听吕公著罪指阿云:“貌美恋红尘,舍身投贵门。恶行应有问,最毒妇人心。”韩绛听后,却直指韦某:“道义蒙污尘,多金怀不仁。是非仔细问,最恨负心人。”满朝文武,耳听不同点评,皆对皇上察颜观望,赵顼一见临朝公然商议,竟然产生更大分歧,熟是熟非也一时难断其理,只好暂休庭议:“众卿暂且不必争辩,韦某恶性造孽,阿云一时失足,二者各有过失,为使民间少遗冤情,朕要多加思量,决定之后,再由刑部公证审定。”百官免言遵旨,却在心中各持己见,只等圣意公断。
穷富悬殊易使富人欺凌贫苦,所以多数穷人总是遭难受辱,重男轻女只因男子传宗接代导致女子成为附属,深入人心之理,世人焉敢不服?就如同举世皆知的三纲五常,早就成了世人代代流传的默守规章。所谓三纲五常乃是西汉大儒董仲舒的潜心制度,竟然传承千古,三纲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先后有序,绝对不可转逆;五常是:仁、义、礼、至、信。以上规矩,一直被儒学子弟小心谨慎地遵从固守,特别是其中的维护强权之见,尤其乐意被自视深沉而好高务远的后世儒子所笑纳。可在三纲与五常之间,公然发生冲突之时,乘机而起的争议浪潮却是此起彼伏,你高一尺,我高一丈,彼此争执且互不相让。
一路深思的赵顼回到御书房之后,还在想着朝堂百官各说各有理的论讼之言。正在独坐凝神,却听侍立在侧的宫女玉儿轻声敬语地移步近前:“皇上请用茶。”赵顼却是心不在焉地随口出言:“茶能解愁吗?”玉儿一时语塞,连忙放下手中之杯,恭敬而小心地出语赔罪:“奴婢知错,敢问陛下为何发愁?”思绪纷乱的赵顼不禁回神一叹:“常人十日一忧,朕是一日十愁,你倒说说,这杀夫之女该当何罪?”玉儿惊然一愣,随后略思而答:“奴婢以为,世间一切恶果,应该都是事出有因,不该杀夫之前,定有不该发生之事。”赵顼听后,显得龙颜似怒:“遭受欺辱就要举刀杀夫,如今恶行铸成,这男子虽然不够坦荡,女子也实在行事恶劣,难道不是自己造孽吗?”赵顼一语说完,对于世道人心不由发出无奈哀叹!
看到君王陷入了国法和情理的两难之间,玉儿竟然芳姿温婉地迂回而谈:“奴婢抖胆敢问陛下,人们每日必然穿衣吃饭,衣食相比,熟轻熟重?”此言令人惑然生疑,赵顼未解其意:“衣衫既可避体又可保暖,粮食添出腹中才能延续生命,这两者之间,自然不分轻重。”玉儿此时花容淡笑:“人们不可缺少之物,更应思索它的来源,陛下试想,女子养蚕织布,人们才能穿上衣服,男子种地耕田,人们才能吃到粮食,衣食本来不分轻重,可男子和女子同样立世做人,又为何要分男尊女卑呢?”醒然方知的赵顼听此步步引导的巧妙之论,随后未动声色地突然责问:“如此说来,难道是朕在亏待天下女子而庇护天下男子吗?”玉儿害怕言多语失,不敢深辩,急忙施礼道歉:“奴婢无心之过,恳请皇上恕罪。”却见赵顼怫然作色之间,竟然抖手拍案,致使茶杯乱颤,茶水渐湿御案。
花容失色的玉儿又惊又恐,忐忑暗悔,急忙后退几步而跪倒在御案之前:“奴婢罪该万死,只请皇上息怒。”不言不语的赵顼此时离开御案,面沉似水地迈步上前,临近之后,他伸手托起玉儿的俏脸桃腮,看那一对杏眼美目,泪光楚楚,一副彷徨之态,芳魂无奈。面对梨花一枝春带雨,赵顼别有用心地弯腰逼近,在那樱桃红唇之上,亲了响亮一口,然后挺身立起地开怀大笑:“朕也要还给你一个出其不意。”本就惊魂难控的玉儿,此刻更加难控魂惊,一双粉面霎时飞满霞红,她措愕如痴地跪在原地,情窦初开的少女娇羞,跃然脸上。
此时的赵顼却匆匆返回龙椅,他真心衡量地手提御笔:“朕现在就下旨刑部,王安石言之有理,身受其害的杀夫之女,确实情有可原,理所当然地应该减刑免死。”一番巧妙之言将人引至明处,赵顼顿然有所感悟,只要抛开贫贱富贵及男尊女卑,自会还给人间公道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