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人无限,求财心不变,但取财之道却多有不同,人们似乎更喜欢将不劳而获之物,名正言顺地聚为己有,只叹金钱可以你争我夺,但精神却是自修自得。
幻想成痴的顾大娘,这一年虽然日日虚度,但却可谓经历丰富,侄女河湾的突然降临给她带来了无限希望,随即脱离贫苦便成了她的痴心渴望,当她带着深陷难拔的一团热望,在颍川之行以后却化为痛切失望,千辛万苦而回到京城的告官无望,使她在难以接受之中彻底绝望,遭遇一身的屈辱冤枉,真不知道何时才会迎来运道兴旺?大病初愈的顾大娘,已经多日不敢在人前露面了。
这一天的日落西山之前,苍颜憔悴的顾大娘趁着黄昏的掩护,打开了封闭日久的土院柴门,不想刚一露头,就被收摊归来的馒头婶逮了个正着。互相扁视而积怨成仇的一对近邻,又冤家路窄地凑巧相逢。
一见灰头土脸的顾大娘,馒头婶便幸灾乐祸地张嘴叫嚷:“哟,不是进了桃花源,住了大宅院了吗?已经过了将近一年,怎么还是猫在自己的草窝土院?其实依我来看,你肚子里长着黑心黑肝,要是也能不愁吃穿,那我还不得住进一座金山啊,这就叫白日做歪梦,不空也成空。”真是人前不夸口,羞愧不临头,无处可躲的顾大娘虽不情愿,却唯有挤出笑脸:“馒头婶子,舍不得你,我不才没走成吗?像您老这菩萨心肠的大好人,可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呀。”就听馒头婶扬眉冷笑地吐出阴阳怪调:“少来这一套,今儿若拿不出一斗米,老娘我上骂你到八代祖宗,下骂你到八辈儿孙,你就等着欠我就欠到来生来世吧。”顾大娘却笑堆满面地含苦而劝:“我那积德行善的馒头婶子,老邻老居几十年,我没米没柴没有盐,您可千万免开尊口,骂来骂去没准咱俩是一个祖宗呢。”顾大娘带着人穷志短的可怜相,总是显得时弱时强而变化无常。
得势逞威的馒头婶听完之后,不禁跷脚拔脖地破口大骂:“少在老娘面前装孙子,你也配和老娘一个祖宗,你连我家鸡鸭猪狗的荣光都沾不上,跟我攀亲,你想都别想。”吃人嘴短的顾大娘不得不低人一头地开口央求:“馒头婶子消消气,您那一斗大米就当喂狗了还不行吗?您老放心,明个我就让小河湾去上街要饭,我宁愿自己挨饿,也发誓还您那一斗大米,您顿顿白面馒头的,还差这两天了。”稍稍顺气的馒头婶,眼角眉梢都在显现得意之色,她又摇头晃脑地一声猛唾:“那个又笨又傻的野丫头确实是个要饭命,老娘呀,我就是个心慈面软的善良命,如果那傻子连饭都要不来的话,你就等着听天由命吧。”看着馒头婶东摇西晃地渐渐消失,气炸了五脏六腹的顾大娘,捶胸顿足才转身进院,随后直奔厨屋柴房。
在这间四壁透风的地方,住着一个刚过十七的姑娘,这正是天色将晚的夜暮未临之时,顾大娘推门而入之后,借着锅底那星星点点的幻灭死灰,冲身上前,叫得破马张飞:“小河湾,明儿个天一亮,你就赶快给我出去要饭,我那丈夫参军打仗死得冤,如今你又白白地丢了我的大宅院,我这罪可什么年月才能遭完?你到底听是没听见?你这没头没脑又无知无用的一个傻子,你还争的什么气,还要的什么脸,你只能要口吃,要口喝,不然以后你还活不活?”顾大娘的言语行为,也真可谓是人之常情,谁愿背着一个毫无用处的重负,一路前行。
黑暗之中,战战兢兢而久久难平的河湾心头泛起阵阵波澜,真是人穷命贱、位卑人厌,这个俗气弥漫的世间,最为常见的就是穷困贫贱,可若无此经历,谁又懂得何为炎凉冷暖?处于低微弱小之时,才会知道,这世上千奇百态的妖魔鬼怪,多如牛毛且无处不在。弱者无依的河湾,被命运强迫得无可奈何,被世俗折磨得束手无策,她此刻蜷缩在冰冷透风的漆黑角落,才真正懂得少年欢快之时,曾听父亲说过:眼泪救不了火!
蒙蒙凌云,淡淡薄雾,冷冷清清黎明,隐隐约约之间,厚厚皑皑的积雪之上,整整齐齐的一队禁军,显得威威武武!在这条宽街阔巷当中,一股刚正浩气,昂扬而行。含烟隔雾的对面,竟然又有一骑轻盈曼妙的彩妆队伍,踏雪迎来,一方阳刚精壮,一方迤逦飘香,各展显赫之势,居然狭路相逢。忽听一声喝命:“司马将军有令,肃立一侧。”这队训练有速之军,立刻遵从将令。
面对威武之师,另外一队锦衣玉女竟然止步而停,一位端坐马背的俊秀婢女,娇声喝问:“雪梅郡主有命,来者何人,报上姓名?”为首一名银盔银甲的马上将领,彬彬有礼地拱手而答:“禁军骑兵护卫使,司马康,见过郡主。”话音刚落的刹那之间,一袭英姿飒爽的芳艳倩影,竟然风驰电掣地举剑刺来,司马康迅速催马闪过,却迎来了更急更快的另外一剑,身手敏捷的司马康面对来势汹汹而再次躲开,这倍感意外之事,实在让他不明所以。
无暇多想之时,就见持剑之人再次逼来,司马康迅速抽出宝剑,就势招架而毅然喝止:“郡主住手,今日南郊大典,臣下奉命护驾,事关重大,延误不得。”却见赵雪梅显得冷面如霜而玉容含恨:“司马康,当年濮议之争,你的父亲司马光带领台谏官员,横加干涉我的父皇向我的爷爷尊礼称亲,实在可恶至极,今日凑巧相遇,我虽然出手袭击,但是怎比你爹当年那般无礼。”想起耿耿于怀之事,让人心中甚感压抑,雪梅正要将这满腔郁气出个痛快淋漓。
恍然方知的司马康重任系身却难以脱身,因为此时的赵雪梅竟然带着侠女风范,又一次持剑袭来,司马康连忙提剑应接地开口奉劝:“陈年往事,已有定论,郡主何苦无事生非。”雪梅却是剑不停手而怒不罢休:“多说无益,接剑就是。”虽然时过境迁,但是童年记忆依然让人至今难释,自从家和人兴的难忘幸福,转而成为家散人分的创伤痛苦,倔强成性的雪梅对那过往之事不但立立在目,又可谓铭心刻骨。面对往事的纠错和无奈的困扰,身负重任的司马康在进退两难之间,凛然生威地随后高喊:“但请郡主恕罪,司马康为了保家护国而习武,只想在边关杀场攻战西北敌国,怎能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做此无聊无益的无端争斗。”这个忠于职守之臣急于赶赴皇令,此刻真想摆脱是非再插翅而飞。
这正是晨曦半露、晓霞放彩之时,这正是冰霜满枝的寒冬之日,谁能想到,司马康这番直言相劝的弦外之音,竟然惹得一个旁听之人悲从中来。突然之间,就见一抹灰身土影,奋不自顾地冲向刀光剑影,旁观百目,同时惊呼。手疾眼快的司马康异常迅猛,夹风带电的一柄宝剑已经指向来者咽喉,他英气逼人而怒目相望,就见一个周身狼狈的乱发少女,身形凄惨而泪光闪闪,她不畏置身凶险,竟然狂呼呐喊:“为什么在战场杀害一万个人是英雄?在大街杀害一个人就是犯罪?为什么抢夺别人的土地是名将?抢夺别人的鸡鸭就是盗贼?为什么贵者的尊严重如泰山,而百姓的尊严却总是被人视而不见?你们这些得天独厚之人,不知贫贱为何物,难道还不知路有冻死骨吗?”这声声滴滴的呼唤,渗透到天地万物、九洲四海之间,一番透彻哀鸣直冲云天!
一个行乞民女,衣衫蒌烂,何寻尊严?她的愤慨之论,并未震彻置身事外的庸俗之心,因为那成排士兵和成队秀女随后竟然窃笑四起,就听一名马上婢女傲然责斥:“大胆刁民,目中无人,郡主在此,还不下跪。”可这个胆大妄为的一介民女,却似乎不顾生死,她面对眼前利剑竟是寸步不移,目视权贵更不屈膝。天寒风冷之中,僵然伫立之众,全都片刻无声。雪梅不知为何?随后竟然撤回宝剑,收入剑库,那冰凌未融的粉面玉容,依然布满凌冰,她若有隐动之思,竟然轻轻挥手,然后便拖着一袭梅花霞披,带着一队高傲婢女,如同雪间落梅而飘然远去。
人在遭遇痛苦而难寻出口之时,总有一反常态的惊人之举。立世做人,可谓都将面临喜怒哀乐苦,既不由自主,又是世人行走的必经之路,高贵如雪梅,平凡如河湾,都有同样如此的哀乐无数……!彼来意外之举,化解了此来意外之愁,司马康目视这名行乞少女,缓缓将剑收回,迅速入鞘,又立即调转马头。在这个难以预料的多事之晨,两个突然的女子,一时之间,使他领教了何为别开生面。这位高高在上且神采翩翩的贵族子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怜惜,他刚刚催马竟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迎风而立又孤苦伶仃的芳龄少女。随后居然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又摘下自己的锦缎披风,披在这个姑娘身上,他对人在如此境地,似乎难以想像:“你不知刀剑无眼吗?再敢这样惊世骇俗,可真要成为路边冻死骨了。”他深切凝望这个落魄的姑娘,那饱经风霜的万丈愁肠,真是让人不胜思量。
谁知近在咫尺的行乞女子却带着一股傲气,一倔到底地愤然出语:“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才看不上你的施舍。”然后用力扯下锦缎披风,狠狠甩在司马康的身上,便昂然不逊地消失在寒风当中。一路目送的司马康并未因此懊恼,他只是微然一笑,看着手中披风,心间似乎掠过一丝萌动,司马康对自己的多此一举感到若有所迷,对心中的莫名其妙更不知是何征兆?匆忙之间他并未深思,恢复威正之态以后,便在皇命重任的驱使之下,带领兵马迅速离去了。
南郊大典是宋朝的盛典,历代皇帝全都非常重视。
在朝阳东升,丹霞艳红之时,宣德门外的御路当中,已经整齐有序地站满了仪仗队、彩旗队和手捧各种乐器的太常礼官。另有数队骑兵身背弓箭,多排步兵手握长枪,职责在于护送黄袍玉冠的当今圣上。赵顼坐在玉辇当中,一派气宇轩昂的龙仪惊天之势,庄严肃穆的文武百官则是头戴乌沙,身着朝服,各守其位地随行在侧。一声“起驾”之后便开始鼓乐喧天,在百姓翘首观望的夹道之间,森严队伍,龙威浩荡地开赴城南。盛况奢华的郊祀典礼进行之时,祷告、献祭又高念祝词,一切显得场面宏壮、气势堂皇,直到祭典完毕,君臣百官始终庄严肃立。
依照往年惯例,郊祭以后,需要赏赐臣僚众人银绢布匹,这时年近七旬的宰相富弼大慷而慨地公然上奏:“陛下,河朔一带遭灾受难,西夏谅祚又屡屡进犯,如今国库困乏且国用不足,祭祀以后,群臣就不必赏赐金帛了吧。”赵顼放眼观望地问向百官:“朕无心薄待列位臣工,宰相既然奏明其意,众卿以为如何?”翰林学士司马光由衷赞同:“陛下,救灾节用,高官近臣本应以身做责,恳请皇上允许臣等辞赏,宰相合情合理之言,正是臣等共同企盼之意。”赵顼扫视群臣,开口又问:“王卿以为,此举是否应当?”翰林学士王安石却言拂众意而见解相反:“国家富有四海,郊赏所费不多,节省下来也不足富国,即便群臣受赏也是无可厚非。”此言听完,顿时一派哗然,众人皆对王安石疑目怒看。
难以置信的司马光更是诧异而惊地蹙眉相望,随后一脸不解地出言责备:“百官齐心辞赏,乃是忠良之臣的爱国美德,身为朝廷命官,倘若只知贪此外来奉禄,竟然还在此百姓饥荒之年,岂不成了不知廉耻。国库困乏多年,士大夫多节省一点,于国于民自然有益无弊。”王安石听到此言,则是不恼不怒且不以为然:“不必要的浪费随处可见,国家用之无度,却只从皮毛节省,朝野岂能不困?”王安石的一番远见卓识,百官多数嗤之以鼻,而且各个显出了昂扬自傲的元老之势。
自有治政之理的司马光听到此语,不禁端然庄重地坚持己意:“世间之人,全都无法避免浪费,所以我们更要尽力节省,国用不足如此严重,即使节省皮毛,也比浪费有益,正如善小而为之,恶小而不为。”闻听此意,王安石随后口出惊人之语:“国用不足,乃是不善理财的缘故,唯有开辟广大财源,才是解决国民受困的根本。”听其所言,司马光罕然稀奇地开口责问:“如何叫做善于理财?无非是加重百姓的赋税,薄待丁兵的供给,民穷为盗,兵变谋反,掀起干戈与朝廷对抗,这为国积祸之举,难道是好事吗?”司马光口中的担忧之事,最让元老重臣深恶痛绝,想起古往今来的士兵造反甚至推翻政权,哪朝君臣不是心惊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