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堂皇致雅的大庆殿之后,年近半百的王安石见到了年轻英俊的皇上赵顼。此时的王安石,朴素的衣衫,蒙尘的面庞,苍乱的发髻,染墨的手指,却隐映出一对烁光炯炯的英锐双目。赵顼想起脑海当中东听西闻的形象描绘,几乎正是如此这般,竟然按奈不住地豪爽一笑:“人说王安石不修边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身置光辉殿堂,面对真龙天子,毫不窘困的王安石却是一派持重自如,他既来则安地开口出言:“陛下见笑。”赵顼显得悠然洒脱:“无防,是朕催得太急。记得朕为颍王之时,就曾闻知卿家的才学见解非比等闲,今日招卿前来,就是要了解你胸中的治国之道。”王安石显得洵然谦敬:“臣虽不才,但陛下问起,必当知无不言。”面对这位年轻君主,王安石压在心底的报国之志呼之欲出。
掌握乾坤的赵顼唯愿根治国家病患,刚刚赐坐,他便迫切逼人地出语咨问:“依卿之见,治理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端身正坐的王安石应对而答:“最重要的是选择优良的官吏,来执行公正的法令。”赵顼再次抛出疑问:“我大宋积弊已深,事到如今,应该如何治理?”王安石纵观全局地言明时弊:“整顿吏治,以清肃腐败之风;强化军事,以保卫国民安危;疏理财政,以流通国民费用;倡导文化,以扭转俗气民风。我朝以上四项,都有改革之必要,倘若沉积太久、深入人心,只怕‘非’也成‘是’了。”如此这般的耳听之言,正是赵顼的所担之忧,他连忙举事另问:“前朝的元老重臣一至认为,我大宋立国百年,粗至太平,卿以为是何缘故?”赵顼此时步步深入而问,他心中期待不再听到清谈之论。
面对誓除旧弊的一国之君,王安石由浅至深地论及根本:“太宗继承了tai祖勤俭爱民的基业,真宗保持了谦和仁爱之政,仁宗英宗也没有什么失德之处,为了国民安危,宁愿效仿真宗,自己忍受委屈而拿出钱帛赐给契丹西夏,却始终不忍心对他们彻底用兵。综其所以,能够享国百年,只因边邦邻国不够昌盛,且又没有尧舜禹汤时期的大水大旱。想此百年无事,乃是天助,但是,创下千秋大业的伟大帝王绝对不可依赖上天。如今,百年太平已然最久,君主自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而无患。”宏愿涌动的王安石将当前国势,入理分析,只求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能够革新除弊、志兴社稷。
为之振奋的赵顼在耳目一新之时,又有迷惑不解之事:“tai祖太宗时期,江山何等秀丽?子民何等安康?四邻何等畏惧?国库何等充盈?同样是治理国家,为何到了朕君临天下,大宋王朝便衰败不兴,已至千疮百孔呀?”王安石不以大道大理,只谈自然常理:“天虽恒长,地虽恒久,可人们却需要随着四季轮回而增减衣物,和存储食物。就好比tai祖太宗坐天下,时至冬季,储藏的肥肉,新鲜而美味,可到了炎炎夏日,已然时过境迁,肥肉必定腐烂,陛下继续品尝,不如更汤换药。”王安石大志奔腾,他此刻直视君王而目不转睛。
欲意革新的赵顼虽然自有治国畅想,却从未这般条理清晰、广阔精深,他此时更加坚定了改革决心:“如何更汤换药?”王安石显得坚定果敢:“变风俗,立法度。”赵顼入耳倾听,顿时沸腾了心中伟志,可他却似乎另有顾忌:“朝中大臣嘴说支持改革,可是内心却向着不变旧法,卿以为是何原因?”王安石透视人心而分析入骨:“短浅贪婪之人,只求享乐一时;僵化顽固之辈,只知死守旧制。那些不忧国愁的人,非此即彼。变通法令,匡正风俗,绝非他们所具备的见识,唯愿他们冷漠相对,也好过乱趟浑水,只要他们不从中作梗地阻挠改革,将来有朝一日,等到富民强国,他们本身乃至后世子孙,自然都会享受变法成果。”王安石深知改制革新,必然路途艰辛,但是那颗雄才大略之心,却志在兴国富民。
连连点头的赵顼虽然悟透其理,却似乎又有顾虑:“大张旗鼓地移风易俗,天下子民能够全心顺应吗?”王安石深知世俗中人,必有愚陋习气,不禁断然出语:“自古至今,黑白不分且是非混淆之人,总是更而复生,他们为愚所困已至麻木不仁,小的震惊,不能使俗辈清醒,所以若想大业成功,则不必顾虑庸俗之辈的愚陋心性。”思潮汹涌的赵顼耳闻至理且毫不犹豫,他以一派气吞山河之势,许以兴国之志:“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制订法令,且使朝野官员维护法令,使百姓万民遵照法令,这样才能匡正世道,兴盛我朝。”赵顼除旧革新的一腔热切,磅礴宇内,他此刻展翅欲飞,卓显志气雄伟。
看到年轻的国君龙腾九天且大志飞扬,王安石警然忠告地明确提醒:“陛下,除弊济世,非同儿戏,能够持之以恒地维护法令,才是国家存亡治乱的关键,亦是君主治理天下的准则,更是人民知礼知耻的根本,陛下有志立志,贵在坚持呀。”赵顼欣然领会,更加端正心志:“卿之良言,使朕心思活络且大有收获,朕要像唐太宗一样,治理一个国泰民安的升平天下。”王安石则是另尊典范地鼓励而言:“陛下应像远古尧舜一样圣明贤能,大功大德才会被千秋传承、万世称颂,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召见了这位初遇投合的展志之臣,使日久焦困的赵顼如同畅饮甘霖,他此时满含敬意地口出圣旨:“爱卿就是朕大有作为的治世之魁,朕现在就传旨,授命你为翰林学士兼侍讲,此后,可以随时为朕答疑解惑。”王安石恭敬从命地起身下拜:“臣领旨谢恩。”酬志有望的赵顼在储藏了兴复社稷的恢宏设想以后,终于在百度千度的寻求之中,找到了厚望可依而契合共志的王安石。
这是一个金风涤暑、玉露生凉的缤纷之秋,让立誓兴志的王安石难以料想的是,这一片忧民之心,一腔忧国之志,竟然伴随了他的一生一世!
九五之尊的赵顼拨云雾而睹青天之后,豁然开朗,他英姿焕发地走在芬芳四溢的御苑花园,迎着秋风飒爽,却在感受着春风得意!正要垂垂深思而幽幽入想之时,竟有一帘动人之景,映入眼中。
只见花红叶黄的迷人秋色深处,有眉清目秀的一名宫女,正在提神注视着花间一只欲落还飞的闪翅彩蝶,然后芳容紧张而轻手轻脚地缓步上前,欲意寻机捕捉。却不曾料想,另有一位俏姿婷立的妙龄宫女,正在步步生莲而似黄雀在后,她扬起玉手,摘下头钗,就似仙子抛珠一般,施此雕虫小技,打颤花枝而惊飞蝴蝶。然后再看两个宫女,一个花容失色,一个娇娆吟笑。
微然淡笑的赵顼在日理万机之时,从未留意那偶尔路过的诗情画意,此刻竟然饶有兴趣,他驻足似赏而显得心情舒畅!就听此愿落空的宫女,口含怨气:“玉儿,那么美的蝴蝶,被你吓跑了。”此计得逞的宫女玉儿却是灿然欢笑:“蝴蝶本就应该摆翅而飞,你若将它玩弄于股掌之中,只图聚为己有之快,岂不是剥夺了它的翩翩起舞之美。”赵顼眼看少女戏蝶,如入灵动画境,听此耐人寻味之论,倒对这小小宫女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刮目相看。
在两名宫女飘然远去之后,赵顼回转心神,立地而观天,忽然感到这大千世界的丰富景致,真是观不胜观。正在绵绵意荡之时,却听内侍官李宪,躬身敬语地走到跟前:“陛下,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在庆寿宫看望太皇太后,太后知道皇上已经下朝,所以恳请皇上前往团圆。”略略点头的赵顼不知为何龙心大悦,便意兴冲冲地移驾而去了。
太皇太后曹氏与皇太后高氏,安居深宫,养尊处优,可谓顺心如意。她们对皇帝赵顼特别关注也颇为满意,时常将皇后向氏传来身边,问长问短,叮咛嘱咐。向皇后本是赵顼身为颍王之时而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这老少三代的皇家内助,长慈晚孝,当为历代之表。
这日的庆寿宫,可谓和乐融融,听到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声通禀之后,就见神采奕奕的赵顼阔步踏入,那位贤淑静雅的皇后向氏,连忙起身而款款下拜:“臣妾见过皇上。”赵顼对这位长他三岁且相貌平平的皇后一向敬爱有加,他伸手扶起向氏而温和含笑:“皇后快起,不必多礼。”然后又向自己的祖母和母亲分别施礼问安。看着英姿年少的皇上,双鬓花白的曹氏一脸慈容笑貌:“合家团聚,无需拘礼,快来祖母身边坐吧。”曹氏一边开口出言,一边伸手招唤。
一向孝顺的赵顼连忙近前落坐,嘘寒问暖之时,向氏已然亲自斟茶,处处显得礼敬有加:“皇上日日操持国事,难得轻松,喝杯秋露香茶,也好舒缓劳累。”含笑点头的赵顼伸手接过香茶,略品一口而放在案上,他想起当今世道,可谓是没有远虑则必有近忧,赵顼随后惆怅开口:“诸多国事确实繁杂,想起西夏谅祚的无端进犯和大众子民所遭受的旱涝灾害,朕的一点劳累,真是不足挂齿。”华美优雅的高太后听完此言,蔼然可亲地开口慰勉:“皇上远瞻天下,恩泽八方,老天虽然频降灾难,不是都被我儿及时安抚了吗?人世无常,哪有不经天灾人祸的,皇上也不必太过劳心伤神。”高太后出身高贵且又母以子贵,她在宫廷内外的朝臣心中一向都有相当地位。
静闻其言的赵顼轻轻点头:“母后说的是,人长两条腿,岂能只走平坦大道?艰辛之路,唯有勇者可行呀。”思虑颇深的曹氏却忽然话锋一转:“皇上,妇道人家,本应谨遵祖训,不干政事,可皇上是老身的心头肉,让我怎忍静坐旁观。”赵顼听后,由衷敬孝地关切相问:“祖母有何吩咐,孙儿自当照做。”曹氏面显忧色却是语气平和:“老身听说,皇上将那个误食鱼饵的王安石诏来京城,打算重用?只请皇上三思而后行啊!”心有依托的赵顼却显得坦然自信:“历朝历代,君王大治天下,怎可缺少经邦治国之才,有了王安石的倾心辅佐,孙儿才能完成顶天立地之志。”说到兴国宏愿,赵顼的所出之言,字字坚决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