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穷困的顾大娘此时人虽清醒,心却在梦境,她目光贪婪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才连攀带登地爬上马车,在车夫的冷漠眼神之中,耀武扬威在稳坐中间,仿佛正有一座高门大院向她缓缓移来!想入非非之时,刚要扬声催喊驾车,却忽然看见对头冤家馒头婶双肩担篮,正好急喘而过。暗怀恼恨且积怨已深的顾大娘借着乘坐马车的居高临下之势,随即鼓起了八面威风:“哟,馒头婶真是能干,可我以后就要坐享金山,不愁吃穿了。这老天长眼,我也时来运转,娘家侄女要接我去那福如东海的颍川了,馒头婶怕是要窝在这穷乡辟壤,苦渡晚年了吧?”耳听夸大之言,馒头婶惊诧之间,看到难得一见的马车竟然出现在这土街破巷当中,而且里面竟会赫然坐着精神抖擞的顾大娘,她往日的嚣张气焰顿时减少一半。
抬头擦汗的馒头婶心中气恼,表面却显得皮笑肉不笑:“哎哟,这世上可真是无奇不有,你这老半婆有朝一日也能吃穿不愁,竟然贪上了这样的好亲戚?你还真是一头就栽进了福禄坑,可不要一脚再踩进无底洞。”顾大娘却神气活现地自夸自赞:“那是绝对不能,馒头婶你尽管放心,人不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吗?这命中注定的福分呀,来的是又突然又及时。要说这天差地别呀,就在眨眼之间,银子花不了的时候,我可忘不了你。”馒头婶表里不一地违心出语:“说得是呀,多少年的老姐妹了,大家有难相互帮,有福一起享嘛,主要是姐姐那一斗米,可千万别忘了还呀。”馒头婶本是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带着向人乞讨的口气。
稳坐在上的顾大娘痛快干脆地高声回应:“还,还,我一高兴也许还给你一斗半呢,当然还,准还。”说话之时,甩手放下车帘,然后阴阳怪气地自言自语:“那还还啥了。”随即又窃窃自喜:“一到颍川安顿好,接走柱子就拉倒。”邻里多年的妇女二人都在日复一日的斗嘴怄气当中深积重怨,不但各自怀恨心间又总想寻机泄怨,可谓是你若有难,我袖手旁观,你若有喜,我气冲霄汉。看着马车扬灰踏土地呼啸而过,馒头婶狠狠地掸去落在身上的尘埃,不禁嫉从中来:“她还能住上大宅院,没准住的是牲口圈,竟然把她给张扬得没边儿没沿儿。”馒头婶此时恶口诅咒,随后又连连猛啐地挑担紧走。
当河湾归心似箭地回到日夜思念的山水小宅之后,竟然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悲凉景象。那枯藤老树所环抱的一片残垣断木,被凌冰积雪半埋半露,更有寒鸦阵阵哀鸣,且伴着林下的呼嚎冬风……!在这苍茫天地,冷清自然当中,似有千千万万的回悲之声。惑然若失的河湾心也煎熬,魂也萧萧,她迎风伫立之时,却被颤颤兢兢的顾大娘哆哆嗦嗦地猛然推了一把,随后又听她的胆战之言说得结结巴巴:“在这鬼声鬼气的鬼地方,呆着干啥呀?快上咱家的大宅院去吧。”河湾惊措之间,满怀不安,只觉得风云渺渺,青雪寥寥,挪动双脚之时更是步步飘摇。
经由路人指点以后,河湾终于找到了今非昔比的周家府第,在家仆鄙然轻视的引导下,姑侄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这高墙赤瓦的宽庭大院,顾大娘不由喜形于色地欣然自语:“这么大的宅子,比我梦见的还要好。”径直走到了厅堂,顾大娘更是目放眩光,她眼露贪婪地东张西望,口中啧啧赞赏。可灰衣土布的河湾却身形戚戚地立于厅堂,她带着一腔疑问,真是不知所云,看着零罗绸缎的周家父子,和他们身旁扶佐的天香佳人,可谓是对面相逢不相识。
高坐在上的周云山,此时盱目蔑视地提高声势:“你这个不孝之女呀,还没给你爹守满三年孝期,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跑了呀?你爹的灵牌都是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捡回来的呀,你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怎么还有脸踏到这颍川城来呀?”言利如刀,字字似咒,让人未语泪先流,难料今朝的河湾蒙头蒙脑地叫了一声:“你真是周伯伯吗……?”却见周云山神速怒起,口出狂言厉语:“住口,你这山林村野之人,贱命一条,别在这堂皇之地乱喊乱叫。”面对无依无靠的孤弱少女,周云山说话之时,大出恶气且又扬眉吐气,那一字一句全都带着欺人有理。
面对翻脸无情之人,方然若醒的河湾心潮激荡而更加迷茫,她处于落魄境地,哽噎难言地凄凄责斥:“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我爹在世之时,你判若两人,你到底哪时是真?哪时是假?”人在家富身荣之后,尊严似乎格外高贵,只见周青松拍案而起地伸手直指:“别在我爹面前不恭不敬,你给我竖耳听好,我爹周老爷如今在颍川城乃是无敌神医,我们老周家医术祖传也是满城皆知,所以享受盛名盛誉,正是天经地义,你少给我传播你那一文不值的胡言乱语。”原本懦弱的周青松在被名利和威势装点之后,他的心性转变,竟在眨眼之间。
阴谋铸成,只恨得逞之人如此有恃无恐,少小无助的河湾已至失声失控:“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你们简直泯灭良知。”却见周青松的新婚娇妻彩凤,以‘腰如柔柳断续摆’的不可一世之姿,口出贬人之词:“闭嘴,无家可归的流浪女,没羞没臊的不知耻,我就是欺负你这一穷二白的丧门之星,谁让你像个死皮赖脸的无头苍蝇。”青松连忙奴颜色媚地张嘴安慰:“娘子娘子,莫急莫气,穷贱之人,哄走就是。”见此阵势的顾大娘最怕美梦成灰而心愿破碎,她不由张牙舞爪地一声嚎叫:“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缺德东西,真是欺人太甚。既想伤天害理,又想不被人知,老娘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和你们一争到底,大不了对簿公堂。”稳坐在上的彩凤不由尖笑一声:“就怕你的这条老命,无足轻重,你想惹祸上身,我是乐意奉陪,谁让你们乐意自讨苦吃。”周家人等也皆是居高狂傲地发出阵阵冷笑。
云山之妻也早已不比从前,那一身打扮,如同返老还童,她一面为云山揉腰垂背地劝其消气,一面恼然喝令地口出尖声:“来人呀,快把这两个下贱东西赶出去,她个野丫头年纪虽小,心机可不少,竟敢随意找个老疯婆子,跑到我家又作又闹,别让他们在这狼哭鬼嚎。”几个彪形大汉早有准备地拥入厅中,不容分说就将二人向外拉扯,顾大娘不论如何奋力撒泼也是难以挣脱,混乱不堪之时,就听河湾哀声痛喊:“人间恶语,天闻如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河湾真是难以预料,十年的朝夕相处和交心之情,竟然不抵一时得来的富贵浮名。雷惊不醒、电闪不明的周府一家,享受着无德之福,饮水不思源,见利忘德义。
幻想破灭已至心肺气裂的顾大娘,带着一腔愤恨之屈,拉扯着彷徨无措的侄女河湾,咻咻咒骂地来到了颍川县衙,她怀着盼富求贵的万分渴望,用尽全力地击鼓鸣冤。升堂之后,跪在堂下的姑侄二人,面对威光四射、高椅端坐的县令贾贵,顾大娘说尽不平地苦诉案情:“大人呀大人,这正大光明的太阳底下,那丧尽天良的老周家霸占了我哥的家产,还连哄带骗地赶走了我这年幼无知的小侄女,青天大老爷一定得惩治那些犯法的罪人,要回我的宅子要回我的地,帮着我们娘俩好好地出一出这口恶气呀。”顾大娘含怨说完,便带着无尽痛苦,咧嘴大哭。
明堂之中、漆案之后的知县贾贵看着粗衣烂衫的一对姑侄,他在乌纱之下、高椅之上,突然猛拍惊堂木,吓得顾大娘一颤三抖,立刻闭口。随后就听贾贵威震公堂地一声断喝:“大胆刁民,破嘴损人,据本官所知,这颍川城中的周云山,祖上行医,救死扶伤,为人诚善,德行高尚,怎么可能为非做歹,造此罪孽?全城人尽皆知,周云山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这刁妇,分明无中生有,血口喷人。”知县话音刚落,堂下便是一片哄声应和。
焦急迫切的顾大娘听到自上至下皆是不分曲直的黑白颠倒之言,她连连喊冤地张嘴申辩:“大人呀,草民句句实话,绝无虚言啊,我哥才是那德行高尚的人,周云山就是个缺德损寿的无耻小人,大老爷一定要给我姑侄二人做主呀,可千万别让我这可怜巴巴的小侄女不明不白地吃这哑巴亏呀。”只见县令贾贵怒目圆瞪地高声喝令:“大胆泼妇,无礼张狂,你这是信口雌黄,藐视公堂,来呀,快把她们乱捧哄走,退堂。”面对豪强压人,河湾有理难申,她此时除去悲痛,只剩满腹不平,可除了泪水,却是一无所有。在县太爷一声令下之后,又招至了无序横飞的无情棒打。姑侄俩人求天叫地也无处可避,不仅抱头如鼠,已是慌不择路。
伤痕青紫的一对姑侄哭诉无门地被打出县衙以后,等待她们的却是夹道两旁的围观百姓,那不知隐情的纷纭嘲讽,就听其中有人伸手直指:“对,看见了吧,就是她,不守父孝,说跑就跑,居然还敢到衙门里头来讨要公道。还有那个贼眉鼠眼的老半婆,一看就是只知作恶缺大德。”随后有人愤愤怒斥:“看她那副不忠不孝的傻模样,这种儿女都不如养上一只白眼狼。”……此时人有千手,却指其一端,人有千口,却众呼一词。那股无风之浪,已然将人卷入汪洋,似乎眼前少女犯了滔天大罪,被人恨至恶名永垂!面对唾沫横飞,弱小的河湾更显身形狼狈,她想到‘本身无罪人作祟’,只觉得黑云压城城欲摧。
摇摇晃晃的顾大娘与浑浑噩噩的小河湾,颤颤栗栗地互相搀扶,恍恍惚惚地出了冷冷漠漠的颍川城。伴着扬风降雪,带着满身伤痕,赌气窝火的顾大娘,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怨天尤人:“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丧尽天良人心恶呀,我的宅子我的地,却让别人享清福,我要告上开封府呀,我要让老天给我做主呀。”她又恨又恼,又抽抽噎噎地继续念叨:“我陈家人是真命苦呀,我那哥哥一去,就没人做主呀,你个傻河湾呀,你真是个傻子呀,你可把姑姑给坑苦了呀,我这好好的福份没享着呀,还得养你一个吃闲饭的呀,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呀。”顾大娘说话之间,连连推搡着瘦弱的河湾,因为美梦难圆,已至让她气炸了心肝。
受尽挫折的河湾听着耳边呼呼的寒风,踏着脚下厚厚的积雪,她经此折磨,对于充满奸邪的人间不平,真是万般憎恶。家园和尊严被人侵犯,自己竟然无力保全,想到那些埋没良知的人啊!河湾不能动摇他们的手中势力,也无法拆穿他们的奸邪诡计,更难以奈何得逞之人欣欣暗喜的无耻行迹,她只能痛彻心扉地感到,那纯净的金钱和威正的权力,一旦被玷污和扭曲,真是暗淡了光天化日!苍苍茫茫的漫天飞雪越下越大,河湾虽然一言不发,却在一场恶梦当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