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轮日月来往穿梭,转眼数天已过,寄身京城的河湾飘零在浩浩渺渺的大千世界,如同沧海一尘沙,奔波在富丽堂皇的天子脚下,如同琼林一野草。
日复一日,天复一天,稚气未脱且又一无所获的河湾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巷尾信步游走之时,一见陌生行人,便怀满热望地打听询问,她也实在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寻找亲人。可是每当面对行人的侧目鄙视和冷眼旁观,她只能在擦肩而过之后茫然失望,这一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似乎冰冻了河湾的寻亲之梦。
又一场瑞雪覆盖了自然万物,在人迹零星的冷清街头,孤寂无助的河湾不知归于何处?她不光举目无路,又觉饥肠辘辘,可转眼之间就到了日正中天的晌午。此时,一个街边摆滩的妇女,正在嗓音洪亮地叫卖馒头,那一缕一缕的袅袅香味,一直飘到河湾冰冷的肠胃。
犹豫不定的河湾走近跟前,行动缓慢地从所剩不多的银两当中取出一文,她刚刚接过迅速递上且又热气腾腾的一个馒头,便有求于人地顺便探问:“这位大婶,我姑姑姓陈,名叫景红,你见过我的姑姑吗?”馒头妇女抬起俗目、斜睁白眼,射出两道轻蔑余光来观瞧粗衣土布的河湾,随后不禁撇嘴尖笑:“你是不是傻呀?”耳听不善之言,河湾蒙头蒙脑地摇了摇头:“我不傻呀。”又听馒头妇女一声高叫:“傻子,你就是跑折了腿,磨破了嘴,也别想找到你要找的人,除非你能在大海底下捞着绣花针。”随后连哄带撵:“快走,快走,没头没脑的一个傻子,别跟个木头似的站这不动,把我红火的生意搅得冷冷清清。”遭受无故的责骂之后,委屈难言的这个漂泊少女,只能茫然无助又愣怔无措地转身离开。
午后的太阳,看似触手可及,却最是遥不可及。瑟瑟发抖的河湾一边吞食馒头,一边垂头思索,正在慢步游走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混乱嘈杂的当街叫骂,在围观聚众的哄然嘲笑之中,就听快嘴如刀的两个妇女,正在用尽力气地相互喷污泼墨,全都骂不绝口。
漫无目的的河湾耳听心知,其中一个便是刚刚的馒头妇女,她扯着嗓门的尖声吼叫,把个行人稀少的大街吵得分外热闹:“你这不知羞耻的顾大娘,就是个过街老鼠的贼婆娘,你东偷摸,东拐西骗,跟你那傻了巴讥的瘸腿儿子天天满街要饭,看着老娘的白面馒头香又甜,你只能馋得瞎叫唤,只能气得干瞪眼。”另一个被称为顾大娘的妇女也是伸直脖子地跳脚大骂:“不过是站在街头卖馒头,你还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呀,老娘我天天不吃馒头我光吃肉,把你这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气得心难受,你吃苦受罪你熬不到头,我看你早晚都得狗眼喂狗。”恶言恶语此刻响彻街头,过往行人全都难掩笑口。
恨由心生的馒头妇女随后张牙舞爪地点指叫骂:“你这不要老脸的贼婆子,嫁人之后就生傻子,你天天都喝西北风,你还敢人前逞威风,你在我这借的一斗大米赶快还我,谁都别想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不然老娘今就把你骂到狗血淋头,让你一生一世都别想出头。”顾大娘的短处被人牢抓在手又当众揭开,她自知理亏,便金蝉脱壳地转身咒骂:“还,当然还,明儿个我就派个财神爷去你家还,天底下的各路神仙都由我差遣,你孝敬我那一斗大米,我压根就没有看上眼。”听到对方的恶口咒骂还未停止,她带着满腹愤恨,匆匆忙忙地冲出了人群。
羞愤难当的顾大娘此时急步紧走,还不忘回身诅咒,谁知在这宽街阔巷之中,她一不小心竟撞到了郁郁无神的河湾身上。一声尖叫的顾大娘不由挑眉瞪眼地扬头怒望,只见眼前正有一个衣不出众、貌不惊人的娇弱少女,那不知所措的惊愣眼神,正在痛惜着脱手而飞的半块馒头。
难泄怨气之时,顾大娘一跺双脚便上前踩扁了还未凉透的白面馒头,然后又先声夺人地掐腰高叫:“不长眼睛的,不会走路的,你游游逛逛的,你想撞死老娘我呀。”河湾惊魂未定,又抖然呆愣,她忘了饥肠辘辘,也忘了那半块馒头,连忙结结巴巴地开口自辩:“我没撞你,是你自己撞到我身上的。”此言一出,只见顾大娘就地堆坐便开始嚎啕大哭:“老天不长眼呀,人人都欺负我老半婆呀,这个满嘴谎话的小丫头骗子也来踩践我呀,老天长长眼吧,大地显显灵吧,我从此以后算是没有活路了呀,欺负我的人呀,全都没有好报呀……。”横遭是非的河湾好似迷途孤雁,接连落难,她左劝右劝,顾大娘却始终不见好转。
无奈之下,举目无亲的河湾为表清白,只好连声告白:“我是好人,我不是坏人,我来京城是为了寻亲,我只想找到我的姑姑,我根本不会欺负人,我找姑姑都找了快半年了,我只想尽快找到我的亲人。”谁知顾大娘竟然大嘴一张地死咬不放:“谁知你是来寻亲还是来坑人的呀,你东游西逛的瞎烂撞,你没头没脑坏心肠,你这分明就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呀,没活路了,我算是让你给逼得没有活路了呀……。”说话之间,一边放声痛哭,一边捶胸顿足。
青天白日之下的顾大娘如此刁钻古怪,真让有理难辨的河湾无辜又无奈,她本就孤苦无依,此时只能凄然委屈地噎噎抽泣:“你错怪好人,你就是错怪好人,我没撞你,也没坑人,我是来找姑姑的,我姑姑有名有姓,我没骗你,姑姑姓陈,名叫景红,我只想找到姑姑。”然后茫然四望:“姑姑,我的姑姑,你在哪呀?姑姑,你到底在哪呀?”看着河湾泪雨滴零,顾大娘反而哭得更凶:“什么陈景红呀,还陈景初呢,什么?陈景红……?”此时的顾大娘抖然一震,哭闹喧叫,戛然而止,她满脸惊疑地凝目半晌,又对无依无助的河湾上下打量:“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的姑姑叫什么名字?”挺身站起的顾大娘在呆愣之间,紧抓河湾,一张土面苍容,竟然流露出少有的为情所动。
不知所措的河湾已经哭得吐字不清:“我找我姑姑,我姑姑姓陈,名叫景红。”河湾的呜咽之言,伴着泪水连连,那种无家可归和无所依靠,让她如同一根野草,经风历雨知多少?可是顾大娘却并未松手且又全身发抖,她此时不但目光焦切,更加出言激烈:“你是谁?你从哪来的?你爹叫什么?你哭什么哭呀?你赶快说呀。”畏惧惶惑的河湾缩缩后退地据实告之:“我爹名叫陈景初,我叫河湾,从颍川来。”颤言出口之时,河湾还在呜咽抽泣,谁知顾大娘竟会突然泪落如雨。
人世之间,一向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沧海寻一粟,竟然得来全不废功夫,这次意外而仓促的相遇,造就了一个难以至信的惊奇!顾大娘瞬间倾泄真情,她泪流满面地失声呼唤:“孩子,陈景初那可是我的亲哥哥,我就是你要找的姑姑景红,我就是你要找的姑姑陈景红呀。”面对眼前血脉连亲的姑姑,河湾终于拔出了无端纠缠的这场横生事故,那倍复成倍的思亲之情和孤苦伶仃的艰难寻找,使河湾的未断之泪又落如连珠,她与顾大娘相拥相扶,都是悲声痛哭。
顾大娘的栖身之地,坐落在城郊刘庄,这是街巷深处的一个荒芜破败之所,一扇朽木柴门之内,两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小庐,进入昏暗的房中,四壁凛凛透风,却突然传来了口齿不清的一声哀鸣:“娘,娘呀,你,你上哪去了呀,怎么才,才回来呀,我饿,我饿呀。”顾大娘紧走几步,扶起靠在角落且又黑又瘦的跛足儿子,便急急切切地开口相告:“柱子,你妹妹找咱娘俩来了,咱以后再也不用挨饿了。”说着,伸手从破皮烂袄的怀中掏出半块黑面干粮。见食眼开的柱子抓过冻硬的干粮,边啃边嚼且边笑边咽,又字字结巴地开口出言:“好,好吃,好吃,不,不挨饿了,妹妹好,妹妹好,妹妹真好。”对于人间疾苦还从未领教到如此地部的河湾,眼见亲人的苦难,心如刀绞一般,她的两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受惯穷困的顾大娘已经苟且成性,面对突来相认的侄女,以为往后将要饱食终日,她此刻带着凄恻之伤,开始回忆往常:“你奶奶带着姑姑离开时,你爹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我们娘俩后来回去过,哪知你们又落户颍川了呀,四处奔波了几年,姑姑也就长大成人了,我们娘俩过的那可真是凄风苦雨的日子呀。有一次,我和你奶奶落难在荒山野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想到也在绝处逢了生,正巧遇见打柴回家的顾大山。顾家虽然穷苦,却还有这么两间安身之处,所以姑姑早年就跟了顾家姓,哪有人知道我叫陈景红呀。后来,你奶奶得病死去,你姑夫又参军入武,姑姑一人在家,上面侍候着婆婆,下面照顾着儿子,我是好福没享着,好罪没少遭,就盼着柱子他爹快点回来做我的依靠,可谁能成想,你姑夫却因为抗击义军而死在了军营,从小到大,姑姑可真是福浅命薄的人呀。”想到亲身经历的那些无助凄凉,依然身处困境的顾大娘不由涕泪横流而心怀恐慌。
寻得亲人的河湾,已是心有寄托、情有着落,听到顾大娘的风雨历程如此悲彻,她更是显出不屈不折:“姑姑,你跟我回颍川吧,回去之后,你就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照顾柱子哥,你放心,我有手有脚,我可以采药配药,还能行医治病,我再也不会让你和哥哥受这些苦了。”连连点头的顾大娘一边流着自卑自怜的泪,一边流着跳出苦海的泪,此时,富足饱暖凭空而来,她喜不自胜地甩开悲哀!
满怀希望的顾大娘这几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极力渴求之中畅想着衣食无忧的美好生活,她的身体虽然还置于土屋茅庐当中,但她的沸腾之心已经开始享受富裕无忧的荣耀虚光了。顾大娘每晚躺在虫吃鼠咬的两块床板,却似乎置身锦云顶端,做梦之时,还总能看见那越来越高的青砖瓦院,她舒舒服服的住在里面,从此绝对不缺吃穿……。这日一早,得意扬扬的顾大娘喝着比往日多加了几叶的苦涩干菜汤,却是举止夸张,似乎这佳肴美味,让她无限回味。
餐饭过后,顾大娘又精心打扮而仔细整理着身上的绵絮麻袄,尽量使自己的身形能比往日出众,然后她便喜上眉梢而摇头晃脑地出了朽木柴门,又神采焕发地站在天寒风冷当中,顺着羊肠小道,急不可待而跷着双脚地伸脖张望。终于,那奔驰而来的一辆马车瞬间便停在了眼前,就见河湾掀开车帘,盈盈而笑地向她招唤:“姑姑,快上马车吧。”心急火燎的顾大娘乐开心花地拍手叫好,她似乎将要摆脱这破败不堪的简陋屋檐,驶向梦寐以求的富贵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