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相遇的一对书生,在相国寺中,面对大庭广众,似乎各显其能。片刻以后,忽闻哄声四起,尖笑不止,惊疑迷惑的李定猛睁双眼,再看自己的绝妙对联已经翻胎改骨为:父进土,子进土,父子皆进土,婆失夫,媳失夫,婆媳皆失夫。文字只改一笔,竟然展现出天翻地覆之意!
火冒三丈的李定顿时怒瞪苏轼而高声喝斥:“无礼之辈,你竟然大笔一挥,窜改我的千秋妙对,还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对我恶言羞辱,你到底是何居心?”听此质问之声,苏轼却似显吃惊:“李兄此言差矣,我本是好心一片,想要让你达成心愿,怎能惹来羞辱之嫌?”越发疑惑的李定立即出口责问:“你这大胆狂徒,不但举手胡为,竟敢信口自吹,你有何德何能?敢说让我达成心愿?”出口成诗的苏轼则是泰然处之地当众解释:“进士如何变进土?婆媳岂会愿失夫?若逢孔子羞颜子,进士只能变进土。”听此嬉笑怒骂,围观之众顿时一片狂笑喧哗。
气塞胸头的李定已是羞怒交集,不由恼然出语:“无礼之人,报上姓名。”苏轼则是一派坦然地抱腕出言:“眉山人士,苏轼,苏子瞻。”李定惊愣之时,不由重新审视:“可是今科进士,名列第二的苏轼苏子瞻?”苏轼昂扬点头:“正是。”李定更显高傲地开口讽笑:“不过如此之人,还请俯首听真:耳闻似英豪,眼看是棵草,风云变幻时,难免尽折腰。”苏轼连忙开口回应:“心浮目短之人,但请竖耳听闻:远看似棵草,近看如只鸟,鸟语闹吵吵,不如静悄悄。”听着两人语对针锋,互相嘲弄,围观之众却交头结耳地笑口点评。李定更加羞愤难平,随后口出狂声:“这些不懂世事的无知百姓,难以传诵佳话,不如在满腹诗书的欧阳公面前,一比高下,如何?”面对公然挑战,艺高胆大的苏轼豪爽而应:“愿意奉陪。”互不相让的二人此时只想争胜争负,以所得结果迫使对方垂首屈服。
心如静水的佛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不忍旁观静闻,不由走进跟前指点迷津:“阿弥陀佛,年纪轻轻,总是不免陷进意气之争,贫僧有句良言,二位不妨斟酌思量。”苏轼听后,似乎愿闻其详:“佛印师父请讲。”微微点头的佛印,所出之语,蕴藏深意:“世人渺小,如同一粒尘灰,天地博大,何必争是争非?一时之胜,本就无足轻重,应将心胸宽宏,当做人之本能,不必为此徒劳无益之事,趋友为敌。”听到诚言至论,李定依然心存气闷:“大师虽然言之有理,可苏轼狂妄自大,欺人太甚,等我李定让他输个心服口服,看他还敢如何张扬无度。”两人初出茅庐,又皆是恃才傲物,此刻更因一言不合而将彼此推入迷尘深处!
眼看风云阴暗,佛印心有善愿地论理再劝:“阿弥陀佛,人的一生当中,除了占胜他人和压倒他人之外,更主要的是理解他人和尊重他人,你们二人,不要自以为书读古今,就已经读到博大精深,其实都应将这个简单的道理紧记在心。”苏轼听到此言,似乎心有不甘:“佛印师父,对于这种觉悟浅陋之人,岂能用哲论至理将其训服,我看,只能用事之结果,令其清醒。”李定充耳听闻,则是更为不逊:“狂言满口,不如一比千秋,请。”李定前头带路,苏轼其后紧随,二人虽已结伴消失,可身后众人逐渐散开之时,却还在津津乐道地谈是说非!
为了一争高低,一决上下,互不服输的李定和苏轼结伴同行地来到学士府,在如圣似贤的欧阳修面前,恭敬严肃地说明来意,便静闻其意。
高坐在上的欧阳修听完以后,微然而笑:“舞文弄墨之人,相互切磋可谓妙趣横生,但要切记,输羸无所谓,祥和最为贵。”李定谦敬有加地揖拜而答:“欧阳公所教甚是,学生也正是此意。”欧阳修对于后进之士一向格外欣赏,觉此无伤大雅的惺惺相惜之事,最让彼此发挥才智,便命人取来一幅珍贵画卷,小心翼翼地展开之后,徐徐出言:“老夫这里有一幅惠崇大师所画的《春江晚景图》,你们二人不妨乘兴发挥,专为此画题诗一首,以其诗情,道出这画意的幽景妙境。”两人听后,皆是深施一礼,然后同时迈步上前,观看这幅名作。
赏心悦目之余,才思敏捷的李定开启先锋之口:“此画自然唯妙,让人倾心神往,学生观之有感,先来题诗一首。”便傲目昂扬地瞄了一眼苏轼,随后张口成诗:“神鸭游仙境,花放妖娆红。春江入夜景,疑是到天宫。”但见欧阳修稍微点头,以示称赞。才情奔涌的李定为展文采,为博欢心,随即又言:“学生献丑,还有一诗,烦请老师指导。”再次斜视苏轼,笑得更加得意:“竹绿春桃红,斑斓江上映。群鸭踏碧琼,异彩无芳踪。”欧阳修又是颇为欣赏地点头夸奖。
无限欢喜的李定,为了更胜一畴,又自信满怀地再次下拜:“学生另有一诗,敬请老师多多点评。”此刻更是乐开心花:“欢鸭逍遥戏,夜幕霓霞浓。桃花盼雨露,翠竹笑春风。”欧阳修听完以后,出言赞扬:“每首诗文,各有意境,雅致秀丽,清新活跃,让人见诗如见画。”得此垂青,李定似显扬眉吐气,表面却在张显大度:“老师过奖,学生万不敢当,得遇良机,题诗赞画,学生已经心满意足。”又自以为胜地转向苏轼:“苏兄不必为难,不过意趣切磋,点到为止,李某这就先行告辞了,学生拜别欧阳公。”此意表明之后,欧阳修缓缓点头:“江山人才代出,文章后继有人,定要再接再厉,多多警示后人。”李定万般荣耀,向高高在上的欧阳修频频折腰:“学生受教了,学生告退。”争胜而来的李定似乎才智不虚、才学堆积,在欧阳修的目送之中,乘兴而去。
为了免使苏轼颜面难堪、内心压抑,欧阳修出言劝解地开口鼓励:“不过一篇诗文,不必耿耿于心,你的古文乃是佳作极品,只是人有长短,各有千秋罢了。”却见苏轼先是垂首一拜,然后面色不改地走向桌案,提笔在手而定神书写: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工整落笔的苏轼,后退两步而躬身拜别:“多谢老师,学生告退了。”欧阳修看着苏轼退出走远,便行至案前,将其所写诗文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脸上的持重之态,不禁露出惊喜之色,随后叹然评说:“平平三千,不如佳作一篇啊!苏轼苏子瞻,真乃当世奇才也。”品诗看字之间,久久称奇道绝。
英姿饱满的苏轼心中畅快,徒步回到隐映在青杨绿柳当中的方砖小宅之居所,一见弟弟苏辙苏子由,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这日的一应趣事,那种喜怒之情,显得格外生动,说到捉弄佛印的自视高明之语,笑得尤其得意:“那佛印和尚实心实意地称赞为兄是一尊佛,我就毫不客气地说他是一堆牛粪,子由呀子由,其乐无穷,其乐无穷呀。”看着苏轼大逞口舌之快的谈笑生欢之态,苏辙不免有意无意地浇了他一盆冷水:“哥,都说人的心中有什么,所看之物就像什么,佛印师父看你像一尊佛,证明人家心中有佛,你却说人家是一堆牛粪,你说说你自己的心中都是些什么呢?”意兴正浓的苏轼一杯香茶刚刚入口,听此大为扫兴之言,尚未咽下的口中之茶竟然张嘴喷出又连咳不止。
内敛文静的苏辙连忙起身为兄长擦拭,想起今日之事,心中却不免担忧:“哥,那狂生李定虽如游云浮雾不值一提,可你以后也不要总是枉自生事,免得让人心存怨气。”听到此言的苏轼,却毫不服气地自持其理:“浮浪之徒在大庭广众之下张显其才、班门弄斧,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这种略有点墨之人,不知心坠浮尘,所以对他绝对不能容忍。”苏辙重新倒了清茶递给苏轼,随后一再相劝:“静坐要常思己过,闲谈更莫论人非,孔子的‘一日三醒吾身’,就是告诫世人,要时刻修心修身。李定之事,就算到此为止,主要是哥哥你以后也不要过于清高,累积怨气也实在没有必要,况且这天大地大,人外有人,棋逢对手之时,一定要谦虚谨慎才是。”苏轼恃才傲物,显得满不在乎:“值得敬重的人,一向都有自谦之明,毫不自重的人,就必然应该灭其威风,天地虽大、人才虽广,也实在让为兄感觉对手难寻啊!”说话之间,随手端茶细品。
看着兄长江心自悬,苏辙越发提心吊胆,只有引出山外之山,消其狂傲气焰:“哥,这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人才济济的圣地,以后在别人面前,说话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千万不能落人笑柄。你可知道,京城现在流传一首诗文,叫做《明妃曲》,就连那些才高八斗的饱学前辈全都称赞此诗后无来者,最有李白杜甫之神韵。”苏轼听后,顿生兴趣:“快把这《明妃曲》读来听听。”苏辙便起身离坐,在书案之上拿起一纸诗篇,高声诵读:“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苏辙一气读完,注视兄长而缓缓放下一纸诗篇。
手端茶杯的苏轼深觉新奇,不禁扬声赞誉:“好有才识的《明妃曲》,居然如此见解独道。”忙又追问:“此诗何人之作?”苏辙反问:“哥哥可曾听说嘉祐四友?”苏轼摇头:“不曾听过。”苏辙却是言含敬慕:“嘉祐四友,个个品学兼优,其中有:名臣之后的吕公著,静雅敦厚的韩维,庄重清肃的司马光和独树一帜的王安石,这《明妃曲》正是王安石所作。”听得此言,苏轼慨然称赞:“久闻此人不俱一格,虽然衣装不修边幅,却从不狂傲自负。”说话之间,还在欣赏诗篇。
连连点头的苏辙道其所知:“现如今任职三司的王安石,早年曾在州县各地为官十载有余,他踏实务实、为民解忧,每到一地都被当地百姓爱戴敬仰。就因为王安石政绩突出且声名远播,所以皇上数次招他来京城任职,可是听说他却屡辞不就,不愿来京城做官,此次皇上一再下诏,他才入京供职。如今京中人尽皆知,嘉祐四友,情如金兰,都是贤德美誉之真人,竹莲高洁之君子呀。”苏轼认真听后,竟然颔首深思:“王安石,久闻其人,久见其文,不知何时才能以文相会!”真才实学之士,虽然让人由衷敬佩,但文采飞扬的苏轼,却总是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