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开,雁去雁归,四季轮回之间,已有14个平淡春秋!
一年之际的阳春三月,又一次科考贡举结束在京城开封。身为主考官的欧阳修在是非不断的官场,沉浮升降,可谓饱经风霜,如今归来已是银发苍苍,他看似精神饱满,却更显沉稳内敛了。与欧阳修共同主持科考的另一位参评官,便是梅尧臣,他在当今诗坛,乃是独俱胜名的锐杰之士。
二人此刻正在礼部衙门一丝不苟地批阅考卷,一些自作聪明且喜好卖弄文采的学子后辈,所作文章可谓让人啼笑皆非。欧阳修拿腔拿调地读起了一篇公然献媚的诗文:“梅公皎如悬天月,欧阳文公似骄阳,千古圣贤无颜色,二公更比日月光。”梅尧臣无奈而笑,随后拿起一篇《如梦令》,缓缓吟诵:“风起祥云腾空,各路神仙皆惊,天南海北人,齐望欧梅二公,遥拜、遥拜,盼在梦中相逢。”欧阳修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你我二人,这不全成了妖怪了吗?都说江山代有人才出,看来江山也是代有蠢才出哇,如此后生倘若侥幸入仕为官,岂不让君有忧愁,民有疾苦呀?”欧阳修犹为感慨且不断叹惜,为了闯入名利官场,那些才德浅薄之辈,真可谓无所不为。
连连失望之时,却忽听梅尧臣惊声夸赞地拍案叫绝:“此生之作,才是文章。”闻听之后的欧阳修忙将卷纸接在手中,看完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不禁由惊而喜地拂髯称赞:“毫不浮夸造作,甚有孟子之风。”梅尧臣欣赏后起之秀,此时凭心而判:“此生理应列为第一名。”欧阳修略显迟疑,随后口出不情之请:“呵呵,实不相瞒,此文怕是我的门生曾巩所作,瓜田李下,为了免遭非议,还是列为第二名吧。”梅尧臣深知流言害人,只好从其所请:“欧阳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那就只能怪疑心作祟、人言可畏了,就依您之言,列为第二吧。”想起记忆犹新的悲愤往事,二人心知肚明,唯有无奈苦笑!
此届贡举,让论文卓越的考生一朝扬眉吐气,揭榜之时,好一番春风得意!善长诗词的举子,考前皆是目空一切,信心十足,在发榜以后,却有千种憋屈,万般惊疑。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功成名就,有人丧气垂头。那些自负颇高且恃才自傲的落第举子全都满腔恼火,简直怒不可遏,人人对于此届的主考大人、文坛的泰山北斗欧阳修,皆是咬牙切齿。激愤难平之际,数百上千的榜上无名之人,竟然成群结队地浩荡而来,一股冲天怨气,直奔欧阳修办理公事的礼部衙门。
与此同时,坐阵礼部的欧阳修正因横扫浮华,变革文风而洋洋自得,他对梅尧臣意味深长地说着肺腑之言:“此次贡举出了两对才子,一对是苏轼苏辙兄弟,一对是曾巩曾布兄弟。他们的文章都是方直淳朴、实际精辟,遥想当年范老仲淹就曾主张精修贡举,扫除浮靡,可惜奸臣横行,小人作梗,范老直到终老也难圆心愿。如今,修在此届科考,扭转学风,推崇古文,一改文坛的浮夸之气,而广招朴直之士,以图为国储备人才,想来必定造福后世。”志同道合的梅尧臣也是深有同感:“这浮靡之风,自唐朝五代延续至今,竟被后生学子当成风尚一样广为追逐,已至败坏风俗。此次罢去词赋,倡导古文,可以说是为今人引路,为后人照明啊!”一对挚友在言谈之间,已经听到了落第举子沸腾不绝的吵闹喧哗。
二人不知何故之时,就见一名侍卫,衣冠不整而惊慌失措地进门禀报:“大事不好,二位大人,外面的落第考生全都凶神恶煞,哭着喊着要面见欧阳大人呢。”稳坐如山的欧阳修却显得慢条斯理:“慌什么,老夫变革旧例,开辟新风,愚陋的考生大呼小叫乃是意料之中。”话音刚落,越来越多的焦躁之众,已经如同蜂拥,呈现在欧阳修和梅尧臣眼前的鸦鸦书生,不再手无缚鸡之能,而是个个气势汹汹。面对世人敬如圣贤的欧阳修,众人骂不绝口:“什么文坛宗师,我看他是人间僵尸。”有人点指怒叫:“真是无耻牲畜,简直猪狗不如。”有人捶胸顿足:“这个恶事做绝的老不死,他是断人生路,断国进才。”有人高声诅咒:“他不是敬仰韩愈,崇尚古文吗?咱们每人写一篇祭欧阳修,让他现在就回到唐朝,去见韩愈。”大惊失色的欧阳修再也无法处之泰然,他这才有所领教,众怒难犯真如压顶之山。
在群起而攻的围众当中,欧阳修只觉得‘乱发飞扬丢乌沙,头重脚轻眼冒金花’。年已半百且被人敬仰的欧阳修,哪里经得起这群布衣书生,如此不尊不敬的猛烈折腾。事态严重之时,直到禁军出动了大批官兵以后,才及时扼制住了混乱场面,可落第举子依然人头窜动,愤愤不平。此时踉跄跌绊、衣破发乱的欧阳修被昏头转向的梅尧臣粗喘吁吁地伸手扶起,面对凶潮怒浪,欧阳修临危不惧,傲骨依然,只是气得心慌体颤,有口难言。
群情激动的落第举子眼看一代圣贤如此狼狈不堪,却还在挥臂上前而不断呐喊:“我们要见皇上,我们有不白之冤,我们要重新考试,我们要重换考官……。”不平之声就在耳畔此起彼伏,只见略整衣衫的梅尧臣一派庄肃地挺身而出,他大义凛然地振臂高呼:“各位举子,各位举子,你们皆是尊孔敬孟的儒学雅士,怀有报国济民的雄心大志,诸位寒窗苦读,只为一展抱负、为民造福。哪个学子博取功名是为了生官发财,贪脏枉法?所以只有真正懂得兴国世理、明白大是大非之人,才能为国效力。想自唐末五代以来,风俗奢迷,文教衰败,坏了多少后生学子的进取之心和兴国之志,欧阳公乃是颇俱远见卓识的饱学之士,而且此次变革文风、罢去词赋,以古文取进士,也正是禀承皇上的旨意。朝廷希望默守经义华章、善写虚词冗赋的天下学子,全都能够研习古文,广学而治国。各位若是有志之人,为国为民不在此一朝一夕,今后振兴文坛,扫除浮靡之气,还要依靠你们这些后起之秀继续禀承。”一番抚慰之理,总算是压下了沸腾之怨,万般无奈的大群举子,只有相伴失落又交错无序地纷杂而归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在欧阳修等威正之士,此志不渝而坚持改革的实际推行之中,最后以大获全胜而圆满告终。
大相国寺,是京城开封的一大景观,这里最能展现汴梁皇城的风尚之最和风俗之美,寺中那精妙至极的观音巨像和慈祥庄严的金身大佛尤为值得欣赏,就连一国之君也常率百官到此祈福许愿。相国寺每月对外开放五次,前来欢聚观光的南北游客,自朝至暮总是落驿不绝,更有穿梭往来的善男信女,在广阔堂皇的大雄宝殿当中,报着有求必应之心,竭诚参拜神佛塑像,以求灵魂安慰,以付精神寄托。这青烟燎绕、香雾弥漫的别境人间,成了凡尘俗子,去伪存真的心灵桃源!
寺中有位法号佛印的得道高僧,此时正在一株仙姿妙态的垂柳之下与一位年轻书生谈笑风生。这位二十刚过的书生,一身傲岸清高,一派超然浩气,对于佛家的慈悲为怀和劝人行善,似乎处于似信非信之间。他言谈当中,带有巧趣之疏狂,举手投足,略显风流之豪放,这位手持折扇之人便是苏轼苏子瞻。他此时笑看慈眉善目的佛印,直言不讳而问:“佛印师父整日面对青灯泥佛,不觉苦闷烦躁吗?”只见佛印手提念珠,徐徐而答:“阿弥陀佛,投身佛门,志在修心,从始至终,生则无悔。”苏轼并不罢休,又问出其不意之言:“佛印师父如此执着地信佛修佛,难道佛家就果真尽善尽美吗?”佛印平和而答:“佛之本身确实如此,只是人心过于庸扰,对这无量佛法的领悟不够深厚罢了。”佛印自有佛志,言谈之时,似乎对于红尘俗世,总是感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句句入耳以后,难掩快意的苏轼却显得故作高深:“佛印师父可知,身在俗世红尘之人,以为佛家最大的缺陷是什么吗?”佛印笑态反问:“子瞻以为是什么呢?”苏轼言中带趣地笑口出语:“就是没有爱情。”却见佛印不恼不怒,依然淡定如故:“阿弥陀佛,出家之人本是六根清静,对于俗家情爱淡视如水,可对尘世一切,尽以洁心视之。就似子瞻,在贫僧眼中,如何看,都是一尊佛。”却听苏轼得意笑问:“佛印师父可知,你在我眼中像什么吗?”佛印摇头:“贫僧不知。”苏轼随后高声乘兴地轻佻逗弄:“你在我眼中,如何看,都似一堆牛粪。”说完之后,便诡计得逞地仰面大笑,可再看佛印,居然一派安静,依旧笑含春风。
正在欢乐开怀之时,苏轼却忽然听到一番自负高深的狂浪之谈,寻声望去,也是一位年纪相仿的书生,这位衣着体面之人,正在眼空无物地高声诵读着刚刚写完的一副对联:“父进士,子进士,父子皆进士;婆夫人,媳夫人,婆媳均夫人。”看着围聚百姓一脸景慕地跷足相望,展示一周的书生气势高傲地得意而笑:“妙对一出,我李定一家光耀门楣且后世名垂。”说完此言,再次四面张显,使得围观之众,纷纷称赞,而且尽是深感不如之叹。
抖尽威风的进士李定,则因赚尽虚荣而更加忘形:“我李定父子,饱读圣贤诗书,乃是满腹经纶的圣贤弟子,孔老夫子才是我真正的恩师,可惜生不逢时,难得相见,否则定让孔老夫子的第一大弟子颜回,对我万分敬佩,以至羞惭自愧。”自赞自扬的绝口自颂,都被自负才学的苏轼听在耳中,对此班门弄斧,他实在难以忍受,不禁抬足上前地高声笑谈:“这有何难?李兄不必遗憾,小弟可保让你圆此心愿。”话音刚落,便惹得众人疑惑。相形之下,这个素衣书生,使得李定不屑一顾:“此话何意?”苏轼高深莫测地谦然一笑:“借您笔墨一用,李兄敬请稍等。”李定听得此言,并未深思多想,只是昂扬而坐,显出一副闭目养神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