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自保无路的一家之众,片刻焦措,便开始你争我抢地自控罪责。云山妻首先含泪出语:“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我这老半婆虽说没有什么骨气,也没有什么能力,但看到世人都把见利忘义当成天经地义,我也就只能不辨世理。而且穷苦日子让人过得不容易,所以我更对这富足日子格外珍惜,当今的世道,穷贱之人是人见人欺,但富贵之人,却没人敢瞧不起,这不就是从古到今的天下风气吗?”云山妾也是哀切痛泣:“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奴家本是一个小家碧玉,虽说嫁给花甲老翁是糟蹋了自己,可那光鲜耀眼的荣华富贵,才更加惹人注意,谁知这豪门福地不光明争暗斗、相互猜忌,竟还有这丧尽天良的发家来历,我这命呀,真是苦得朝不保夕。”诉苦之言,悔意无限,说着说着已是泪落衣衫。
一片哀声之中,最为忧恐的就是彩凤,她此时悲切由衷地口吐哀声:“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都说人心深不见底,可又有谁不是为了富贵和权力。记得我当初小小年纪,就被娘家送到婆家,成了笼络人心的一个厚礼,但我却必须要给娘家争气,还要让夫家如意。往日有眼无珠我得罪了你,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从此安分守己。”青松妾随后泪落如雨:“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进这富贵之门的第一天起,我就比人人都低,就得受着人人的气,若不委曲求全、随人之意,那我更别想占到一点便宜,想起全家上下都在和您过意不去,若不同流河污,恐怕让我难以喘息,所以我也只有践踏您的尊严,才能保全我自己的立锥之地。”青松也是一边求饶一边作揖:“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我也是被权力所迫,被富贵所逼,才敢不顾天理地瞒心昧己,可我在心底,至今还记得您当年的一片深情厚意。但我更是感谢天又感谢地,若不是我当初把你狠心抛弃,您哪有今日嫁给将军大人的鸿运福气。”卑陋之语让司马康闻之怒起,他不禁横眉立目地当头喝斥:“住口,周姓之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这些妻妾之群和后辈子孙,栖在恶木乘阴,息在危楼昧心,尔等身处法网之外,必然不知悔改,既然罪恶满载,自当尝此良心之债。”听到弦外之音,呆若木鸡的众人已经吓得肝胆俱焚!
这个唯恐临危之日,败露了尘封多年的恶孽之事,大限来时,才恍然自知,原来悔恨将迟。司马康此时的满腹义愤正伴着惩恶之心,却见满头大汗的周云山,捧着一罗日久发黄的书稿,一路呼喊而来:“将军夫人,夫人呀夫人,您看,这全都是陈老恩公的毕生心血呀。”云山说话之间,已经跪到人前,将所有书稿双手托上。眼看父亲的笔下之书,竟有一日,失而归复,河湾简直难以置信,一时不知所云。周云山连忙讲出了其中缘故:“将军夫人有所不知,这一套乃是陈老哥的二次整理,您所带走的那套只是初稿,老奴在这当中也是受益非浅。只因我眷恋凡事,迷于俗务,所以无暇细看,今日正是物归原主啊!”听完以后,河湾在震撼当中,珍惜夙梦,她双手捧过书稿之时,一缕天外之魂,才算踏实回归。
满怀恐惧的周云山一张愁眉苦脸,此刻赤诚尽显:“将军夫人,老奴我说来惭愧,却是难已追悔!记得当年,我若没有医术精湛,这个巨大的利用价值,又怎有机会被人赏识,可我受了陈家十载的恩,自己却犯了十年的错,积此罪恶,本是罪无可赦,只求将军夫人息此十年之怒,求您再为老奴,指一条明路呀。”此时的周云山眼中有泪而心中有悔,可对他回应的竟是司马康凛冽无情的威严之声:“想走明路,又何必当初?原本你当年栖身良木,但你却并非良禽,如此忘本忘德之人,最让众生憎恨!尔等难道不知,人所做过的事,必定各自为证,想把玷污的人生一笔勾销,比登天还难。”听到此言,云山一家全都一脸绝望地堆坐地上。想那十年之久的无理强求和富贵享受,似乎滴水不露、风丝不透,竟然难料,百恶难休!事到如今,面临罪恶的承受,既让人不堪回首,又让人难辞其疚,就算生命的尽头,也不会使人如此悲愁。
恩怨情仇相聚一堂,人生百味轮番品尝,在这利欲熏心的是非之地,有人在忧虑痛苦的将来,有人却在追思艰辛的曾经。善被人欺、弱被人鄙的河湾,一条波折弯曲之路,至今走得踏实无悔。看着恶人将被恶报惩处,她的出口之言,却不知是给人希望,还是要让自己,慎重思量:“人所做过之事,确实各自为证,可我倒有一事,也要请大家做证。记得我刚刚嫁入相府,就是和元泽的成亲之初,那时,我万念成灰,报仇心切,直到有一天,我去了相国寺,才让我彻底领悟一个道理……。”她想着故往今夕,谈起了让人永生难忘的一段回忆。
相国寺的晨钟刚刚响过,新婚不久而怨念积满的河湾便支身一人踏入了大雄宝殿,她面对金身大佛,不禁诉说着自己心头的郁恨苦涩:“陈河湾,生于颍川,长于山野,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谁想天有不测风云,父亲故去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孤苦人生,竟是处处污潭且有无数陷井!魑魅魍魉的恶俗之人,欺我弱小,夺我衣食,伤我自尊,辱我人格,却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倾泄深悲的河湾,胸头怒火,越燃越旺,心间仇恨,越积越深。她正在沉陷难拔之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规劝之声:“阿弥陀佛,结善缘、种善因、得善果,结恶缘、种恶因、得恶果。一切的世俗纠错,所有的尘缘纠葛,皆是起于私欲妄念,所以,只有断恶修善,才有可能避免后世纷乱。”河湾在恍惑之时,这才忽然注意,原来金佛之下,居然坐着一位‘活佛’,这便是长伴青灯的佛印大师。
听到此言,河湾愤恨更盛地道出不平:“我与世无争,安分守己,所得到的竟然都是人善被人欺,问世间,究竟贫弱是罪?还是恶行是罪?”佛印心有一池静水,眼里没有是非,而且口中时刻念着慈悲:“阿弥陀佛,一切恶行皆有因,一切善行皆有果。人行一恶,则会少一分福德,人行一善,则会少一分罪恶。是善是恶,自有天知地知,所以,世人应知:容得天下难容之事,悟得天下难悟之智。”这番徐缓之言,含有金玉之诚,含有日月之明!
百怨难舒的河湾,此时却似乎没有理智,以恶治恶,仿佛就是她的所悟之智:“大师谈何容易,这一路走来,我终于知道,善良会被人利用,真诚会被人怀疑,好心会使人贪婪,仁德会招至诽怨。行恶之人无德,媚俗之辈无耻,这些小人只有得到双倍回报,才叫恶有恶报,否则人间岂有公道?”佛印微睁双目而温和微笑:“阿弥陀佛,善是醒着的,恶是睡着的,这位施主,你如今正是昏昏欲睡,摇摇欲坠。其实在这茫茫人世,善恶如兄弟,佛魔是夫妻,世人何必颠倒了自己?”佛印仪态安详而端身静坐,为人答疑解惑,自是一派平和。
字字入耳以后,河湾凝视佛印,摇头而问:“佛印大师,我不懂。”佛印手捻佛珠,口出宏禅哲悟:“正义佛,邪恶魔,永不相融水与火。佛魔互忌唾逊色,自古人心划清浊。何人恶?分佛魔,二者本是天地客。言佛良多道魔恶,翻胎改骨换佛魔,古今人言:佛恶魔良多。”然后又言:“不管是佛家子弟,还是俗家众生,每做一事,全都各有得失,做人重在‘以净修心’而‘以善修身’,阿弥陀佛,若想除去世间污尘,则应帮人寻回善根!”佛印说完以后,便闭上双眼而不再多言,他心中默念的只有佛法无边。
置身周府的河湾说到此处,不禁环视众人,忽见那个只有医术而没有医德的周云山,猛然醒悟地失声痛哭:“周云山罪沁心肺,罪沁心肺呀,遥想当初,我在妻儿重病的走投无路之时,跟随景初老哥学医多年,我学会了他的行医之术,却没有学会他的做人之理,我总对权势富贵摇尾乞怜,如今也渴望别人对我卑躬屈膝。穷苦之时,我的儿子在我巴结权贵的影响下,心染污尘,善恶不分,富贵之后,我的孙子在我财大气粗的娇惯下,贪婪无忌,乖张暴戾。如今花甲之年,我终于有所领悟,原来,我在物质上造福享福,但却在精神上造恶遗恶,这正是我忘本忘德而祸及子孙的最大惩罚呀。” 周云山一向只爱血脉之亲,而不顾他们的内在精神,使得一家之众全都成了扰乱世俗之人。就如同这个千奇百怪的世间,有的人,以刚正之气,辈辈相传,有的人,竟然以不良之风,世代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