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倾盆骤雨过后,竟然云让日露,此刻南有莺燕娇歌,北有蝉鸣相和,东有楼亭错落,西有繁花千朵,好一派清幽雅静的安居之所。
昏沉在床的河湾似被唤醒一般,终于隐隐有了知觉,可她只是静静仰卧,那无神的双眼似乎对于何人何物全都视而不见。守护在侧的司马康声声呼唤却不见回应,他被愧疚所累,愿以真诚相对,即使眼前是石心木人,他也宁可吐露一网情深:“我知道你和王元泽有似海之爱,彼此之间无可替代,但是,即便没有他的生前嘱托,我对你也依旧不想错过,湾湾,我只要和你相依相伴、继续前缘,便再无遗憾。此后余生,你注定是我的妻子了。”看她依然安静,不知此言是否倾听,紧张不安的司马康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随后轻声出语:“湾湾,你对我如何惩罚,我全都愿意领受,那也得等你吃饱以后,才有力气,是不是?”司马康在爱恨纠缠之间,苦苦徘徊十年,他终于可以和心爱之人正大光明地相栖相恋。
看着颤弱无魂的河湾,司马康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到餐桌之前,可一旦面对五色飘香的美味佳肴,竟然发生了出人意料之事,就见河湾毫无顾忌地双手并用,抓起食物便狼狈不堪地狼吞虎咽。对此失常之举,司马康静静目睹了片刻以后,噌然立起地强行阻止,可目光惊恐的河湾却如同无翅寒蝉,不仅慌乱失措又似乎无处可躲。看她一夜之间竟然判若两人,司马康难抑恼躁,不禁猛然拍案,遭受惊吓的河湾瑟瑟发抖而惶惶后退,转身正欲逃离,竟然不分东西,她刚迈一步,就被绊倒在地。愤然激狂的司马康此刻气势迅猛地甩袖回身,正要怒发雷霆,却僵在原地而呆愣良久,然后疾步临近,扶起卧地不动的河湾,呼唤几声,见她依旧昏迷不醒。司马康不敢愤怒了,随后颤声下令:“来人。”继而厉声大喊:“来人,快请大夫。”眼望家仆匆匆而去,司马康在混惑不明之中,更加心神不宁。
大夫请来之后,司马康才稍显镇定,看着这位白发医翁的一举一动,他的一根心弦也在隐隐抽动。耳听老者的连连唉叹之声,司马康连忙掏出一个硕大的银锭,双手递上地追问病情。只见大夫簇眉拱手地叹罢出言:“这症状,只怕是,失心疯。”闻知此言,司马康顿时天旋地转,手中银锭不禁抖然坠落,正巧砸中大夫的脚趾,他不顾这位花甲老翁抱脚叫痛,凄然转身地奔向床前。看着缩于床角的河湾,她那昔日秀目澄清的双眼,此刻惶惶空洞,时而忽闪忽闪地茫茫四看,却毫无喜怒哀乐,仿佛魂梦萧索,使得难以追悔的司马康只剩自恨自责:“难道你这一辈子,都要对我视若无睹了吗?”面对所铸之错,造成失魂之过,司马康手捧自酿苦果,失声痛哭,想此一生留恋的衷情女子,总是让他追得千辛万苦,可即使这个难以领情的无魂妻子,已经变得心如石木,他也情愿终身守护!
从此以后,无思无为的河湾果然如同行尸走肉,只剩三寸气在,可更为憔悴的却是司马康,他好似魂系秋千,也只能一筹莫展。
这日清晨,如同往常一样,司马康为河湾穿衣梳洗,然后把她那垂柳一般的缕缕青丝,拢起盘卷,挽成凤凰发髻,再用泥金绸带高高束起,雕出了一副婵媛美态。可怜河湾却不胜衣装,她对视菱花铜镜,似看陌生之人。惆怅成伤的司马康将她扶坐到书案之前,携过一篇诗稿,却是出语凄寥:“湾湾,你能否感受,与你同眠之时,我的一首回文诗,其间含有多少悲忆事。”司马康牢记今昔,不禁声声追忆:“惊梦残风追忆回,病魂迷恋单鸾飞。红心花露如流泪,重影双织交错悲。”然后又从尾至头地回念此诗:“悲错交织双影重,泪流如露花心红。飞鸾单恋迷魂病,回忆追风残梦惊。”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那种珍贵易碎的苦痛,折磨了他深如万丈的一腔痴情。这首锦字回文,让人愁绪翻滚,司马康埋头在河湾的胸前,将她的秀彩衣衫,留下了泪痕一片。可当他再次抬起模糊泪眼,却惊奇地发现,河湾正在手握笔杆,挥洒书案,可让人疑惑的是,那笔下之书,竟然使人不知所云,因为她笔端所蘸的不是黑墨,而是清水!
魂梦俱毁的河湾,自从对笔有了知觉,她每日都在无尽无休地挥笔书写。平滑的桌面、挺直的柱梁、白玉的栏杆、府中的回廊,凡是笔所能及,她都会写到从朝至夕,虽然字满青云,但却总是风吹过后,水渐无痕!
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似乎变化无度,谁能参悟,到底谁主沉浮?午后的一缕阳光,射向了花园的静谧之处,相比繁花簇簇,人却形如草木,因为一个心有骨刻之苦,一个在写无墨之书。
安静之中,花园角落的后门,忽然被人不急不缓地敲打了数下,管家张伯快步走去,开门之后,他连忙以身挡门,显得不胜其烦:“你怎么又来了,我家将军不见客,这位将军和以前的将军真的是不一样了。”却见来者露出媚笑,连声央告:“老哥哥,我周云山只想孝敬孝敬将军大人,倘若能够见上一面,我必定如同敬拜菩萨神佛一样,我可是肝胆赤诚,真心孝敬啊……!”说话之时,他的眼角余光偷偷在府中瞭望,仅此一眼,周云山不禁惊颤肝胆,他借着四射的阳光,看到一所小小凉亭的石柱之上,竟然写着晃晃刺目的四句诗文:
地广天高万物博,月悬日照尘埃多。
千秋万代纷争过,后世笑观前世浊!
眩晕之间,周云山看到了阵景初常挂在口的俱往之诗,他顿然似被雷击电打了一般,那些伤天害理之事,猛然袭向良知。他正在合十的双掌不由抖抖发颤,那呆愣恐惧的脸上也显出焦虑不安,他狠狠地眨眼,再瞪圆细看,居然亭柱依旧,诗句全无。周云山正在不寒而栗之时,就见张伯毫不留情地连推带哄:“你还是回家去烧香拜佛吧,你的心是黑是白,是好是坏,只有菩萨才能看见。”一向软磨硬泡的周云山,此次竟然不再纠缠,门被关紧以后,他却在迟钝之中如塑如僵,恍惚半晌。只见他的身后,肩担重礼的一排家仆,直到压得腰弯如弓,有人才敢轻轻提醒:“老爷……。”闻声惊吓的周云山看了家仆半天,又仰面四望了整整一圏,才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字:“走。”亏心往事突然纷涌,让人心头暗鬼横生,打道回府的一路当中,周云山总感觉脖子后面冒出阴冷的阵阵凉风!
忠实厚道的管家张伯,轰走了周云山以后,想了又想才走近司马康,他恭敬有礼地躬身出语:“将军,您曾严辞吩咐,概不见客,但老奴今日有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司马康看着天边又见斜阳,看着爱人依然痴惘,真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迷茫。他忽然听到张伯之言,不禁幽幽回神:“但说无妨。”就听老人开口禀告:“将军,您总在他州别县寻求名医,却不知在咱这颖川城中,也有一位名医,这个祖上行医的周云山,医术十分了得,将军试上一试,又有何妨?”司马康不由一声哀叹:“众多名医竟是众口一词,我才领教,这个病症竟是如此疑难啊!”张伯随后又说:“将军,您访医未遍,总不能个个都是无功而返呀,因为将军有言在先,所以这个周大夫虽然多次登门送礼,都被老奴拒之门外。将军当然有所不知,要说起这个周云山周大夫,那可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但若不是位高权重之人奉上重金,他可不会轻易出诊。此次,将军不妨试上一试,如若经他医治,夫人或许会有病愈的希望也未可知呀。”不抱希望的司马康沉默许久,才略略点头:“那你先去准备准备,无需让他亲自登门,明天我就带着夫人去他家中试一试吧。”四处投医的司马康真怕再次失望而归,不知又将使那痛碎之心增加多少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