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多年以后,河湾终于带着孤渺之魂,回到了落地之根。踏步在土生土长的颖川城,父老乡亲的一举一动,都纷纷落在河湾洁光闪烁的泪眼之中,那披霜挂雪的归乡之程,都不如身临其境的思乡情浓。看着我行我素又来往匆匆的同乡身影,想起烙印于心的悲欢往事,真是让人思潮难平。
思乡已久的河湾回到故乡而安顿以后的首要之事,便是扫墓祭祖。在一个无风无雪的严寒之日,白衣素裙的河湾手提的竹篮装满了祭祀物品,她踏着枯叶积雪,穿过残枝树林,不料眼前之景却让人惊诧万分,往日的荒山居然变为大片良田。河湾身孤影单地置于田地之间,真是百感茫然,正在寻找无果之时,一位砍柴路过的驼背老汉被她慌忙拦住地急急询问:“这里本是一座荒山,何时竟会变成田地了呢?”听到笑问客从何处来?河湾激切而言:“我本是此乡中人,回乡之后,特来祭祖,我老父的坟茔就葬在这片荒地呀。”却听老汉苍声告之:“王安石变法以后,下令各州各县开垦荒地,这里已经收获几年的粮食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坟茔呀。”老汉说完此言,便紧裹布袍,颤颤缓缓地渐行渐远。
手提竹篮的河湾久久立于地冻天寒,真是难以安然,她虽有断肠之悲,却是欲哭无泪,多年以来,因为人言可畏,所以不便回乡祭祖。可是事到如今,这位难以自恕的不孝之女,听着枯藤老树之上的昏鸦嘶鸣,她恍惚四望,看向白雪茫茫,一颗自哀之心,竟然遗憾成伤!
沉静的冬夜,乌云遮住了银汉,圣洁的飞雪飘向万里江山,朦胧之中,天地相连。次日清早,住在山角林下的河湾,推开竹门,看着雪漫大地而洁白无边,她白衣白衫地置于青天素雪之间,一时融于自然。
在村落之家的炊烟还未升起之时,思亲成倍的河湾便心怀善愿地赶进城中,来到了周家府门之外,远远就看见两座硕大的石狮,耀武扬威地把守着豪门。这多年之后,依然痛在心头,挥之不走。在行人稀寥的街边,河湾静立良久,方才走上台阶,叩打门环。只听一个浑腔歪调的男子,粗声叫问:“谁呀?”河湾探言开口:“不知周老爷可在府中?”府门“吱吜”打开,就见一个奇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的冷漠目光射向河湾:“一大清早的,你好大的口气,张嘴就敢问我们家老爷?你以为你是谁啊?”河湾依然言含礼敬:“这位大哥,劳您通传周老爷,就说故人河湾有事求见。”男子不识敬重,只以鄙视他人为荣,那言行举止,全都带着俗不可耐:“以为你是县太爷呀,我家老爷是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说见就能见的吗?”河湾听后,语出急切:“有劳大哥,就说陈景初之女,确实有要事求见。”男子斜目撇嘴,不知自己面貌扭曲:“陈景初是谁呀?没听老爷说过,你先呆这等着吧。”说到此处,半开之门砰声关闭。
冰雪之中的河湾,等待半晌,终于走进了处处奢华的周家府宅,她由守门男子一路引领地来到了周家的早膳餐厅。此时,周府一家正围坐在珍馐美味、四溢飘香的八仙桌前,这一家人等,姿势各异,却皆有鄙人傲气。
多年不见,周云山与周青松已在荣华富贵之中,变得身宽体胖,目放骄光,二人两侧,分别坐着一妻一妾,周青松的结发之妻彩凤身旁,则有年约八、九的一个粉面小儿,小儿正在骄纵之中,唯我独尊地挑三拣四,侍立一旁的几个丫环则恭声敬语又巧笑讨好地满足着大小主人居高临下的吆喝支使。周云山的一妻一妾更是殷勤争宠,一个急着布菜,一个抢着斟酒。只见云山,饮酒品肉,满嘴流油,不动双手,只动其口,偶尔之间,又对等候多时之人,斜眼一瞅,然后看向青松,道出缓缓之声:“穿得还挺干净。”随后便阴阳怪调地盱目而笑:“我说昨天晚上怎么没做好梦,原来今日这个丧门之星主动上门来作浪兴风呀,算上一算,也有十年不见了吧?你这是打哪冒出来的呀?”看透炎凉的河湾随后表明来意:“冒昧登门,多有打扰,我只想请回我爹的灵牌,别无他求。”河湾在说话之时,虽然微微欠身而略略施礼,但是她的心中却有百感交集。
一出此言,竟然触怒人颜,就见周云山双目冷傲地抖声高叫:“本老爷怎么知道什么灵牌不灵牌的,小河湾呀,我周家当年待你不薄呀,过了这些年了,你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呀?”云山妻连忙随声相劝:“老爷,您是一方神圣,怎能容得一下一个乡下野人在府中歪抽邪风,让您别见,您非要见。”周云山长喘一声,更显人尊气盛:“老爷我坦荡高贵,见的是人又不是鬼,这颍川城中谁敢把我得罪得罪,准让他下半辈子过得后悔。”坐在一边的云山妾,随后声色刁钻地口吐妖言:“老爷,这样的一个‘人不是人又鬼不是鬼’的东西就在眼前,真是山珍海味都让人难以下咽,您居然说见就见,简直就是气量包天呀。”这一妻一妾此时恶语张扬,全都对上带着一片柔肠,对下则显出蛇蝎心肠。
凌人冷笑的周云山却在目闪虚光地作势装腔:“我本是菩萨心肠,为人刚正善良,特别是见到罪过之人,一向心怀不忍啊!”然后慢条斯理而问:“你跑丢了这些年,怎么才想起回到这穷乡辟壤来还此夙愿啊?”河湾听后拒实而答:“我的丈夫因病早亡,我此次回乡,只想清清静静地安渡余生。”面对突然临门的不速之客,又知命运如此曲折,忽听彩凤尖声刻薄地幸灾乐祸:“这苦命之人呀都克夫,一来二去就把自己给克成了寡妇。”然后俯在其子耳边,尖笑不止地轻声低喃,但见名叫权贵的这个弱冠小儿,突然一跃而起地直指叫骂:“穷到家的寡妇,克夫的命,没爹娘的寡妇,没人疼……。”青松妾随后连连怂恿地口吹浮风:“说得好,说得好,人家都说三岁看到老,我们家权贵就是凤毛麟角,跳得比别人高,说话比别人妙。”此时的青松妾连说带笑又拍手叫好。
看着家风不正的同污之众,河湾悲念横生却似显平静:“周老爷既然菩萨心肠,只请你用举手之劳来还我心愿,从此以后,只当一切烟消云散。”一语惹得人不满,就听怒开贵口的周青松财大气粗地一拍桌案:“你这不三不四的人,我用钱能把你罗起来。”彩凤立刻拍案扬言:“你这胡说八道的人,我让你在颍川城呆不下去。”仗势欺人的周青松紧接此言地再拍桌案:“你这低三下四的人,你欠我周家一生一世。”张扬跋扈的彩凤又声势抖擞地拍案尖吼:“你这不要脸皮的人,你来生来世也别想翻身。”二人轮番叫吼,直把桌案拍得摇摇颤抖,再加上权贵的欢蹦乱跳,更有众人的恶口嘲笑,这场阴暗风暴,竟然刮得如此热闹。
一杆人等侮蔑多时,就见长了慈眉善目之貌,却同时长了奸险贪婪之心的周云山,缓缓把手一摆,随后惺惺作态:“一个可怜巴巴的穷寡妇,虽然不明是非,不知自贱,但咱周家这名门望族也不至于要跟这种下贱之辈斤斤计较呀。”又转向河湾,昂扬出言:“我可怜你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然后随手指向把守府门之人,高高在上地施展好心:“他是我家的奴才,名字就叫旺财。”嬉皮笑脸的旺财似乎听之荣幸,连连躬身笑应,手捋胡须的周云山随后又口出高声地自我赞颂:“老爷我的善良是取之不尽,老爷我的慈悲是用之不完呀,老爷我今天也算对你成全成全。我这家奴旺财四十开外,还是个光棍,你就跟他凑成一对,也算我对你陈家仁至义尽了。”得意扬扬的周云山顺手牵线地成就姻缘,随时随刻都在高调张显,他想用这种卑陋施舍,成全自己的卑微慈善。
与此同时,那个上梁不正、下梁拧歪的顽童权贵还在遍复一遍地撒欢叫骂:“穷到家的寡妇,克夫的命,没爹娘的寡妇,没人疼……。”还不等河湾做出回应,那个任由顽童肆意支配的家丁旺财,为了讨好小小权贵,几次下定决心,终于狠狠开口:“小少爷既然看不上她,那我,我,我就,就宁可不要她。”思父心切的河湾唯有一个祭祀之愿,竟然怀梦难圆,看着恶俗之众的卑鄙容颜,她随后不由一声哀叹:“周老爷如此用心良苦,只怕我是无福消受,告辞了。”此时旧痛未尽,所添新伤更深,却只能让人带走无可奈何的凄渺之魂!
就在痛锁心怀的河湾转身离开之时,却听身后的彩凤高声命令:“来人呀,赶快把这个穷寡妇走过的路多扫几遍,真是晦气,你们这些个白吃干饭的奴才东西,以后不准再让这种低贱下人踏进我们的堂皇贵地。”青松妾随声附和:“这乡野村姑,浑身上下都带着不伦不类的一股穷气,她可真是身在井里,穷掉了碗底儿。”云山妾美目瞪圆地咬牙埋怨:“一看她那个丧夫之相,就让人心里堵得慌,像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穷贱乡下人,量她也掀不起来什么风浪?”云山妻则万分不满地开口抱怨:“这一顿美餐,吃得煞尽了风景,她可真是一个让人恶心的丧门星。”青松随后话中有话:“爹,真就让她这么死皮赖脸地呆在颍川城?眼睛里何必揉这么一个沙子?”青松当年的厚道和畏缩早被源源不断的权势富贵,膨胀得无影无踪,原来纯净的金钱果真可以改变人之本性。
就见向后仰卧的周云山此时昂扬狂傲地嚣张一笑:“在我的眼皮底下随时都能看到她的处境悲哀,这其实才是人生在民的最大痛快,她家昔日似乎在我之上,今日却在我面前尽显卑微模样,人能扬眉吐气,这是最高准则,人能痛雪前耻,这是最佳妙策。哈哈,如今,朝廷之中的王安石罢相离京,在咱们颍川城中,我这手屈一指的大药商又可以垄断市场了,以后药价是高是低,全要靠我周云山一个人来呼风唤雨,我的一年四季,都是春风得意。哎呀呀,已经大解旧恨,又能大发横财,谁说,福不双至呢。”听着全家阿谀,至亲奉承,越觉荣耀的周云山愿享虚伪之情,感到其乐无穷,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世代循环着不正之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