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秋风刮得云儿散了、鸟儿倦了、叶儿黄了、枝儿残了。日落傍晚之时,居然树静风停。素衣清瘦的河湾被王安石夫妇唤到了堂中,她声音沙哑地恭敬尊称:“公公,婆婆。”哀哀含痛的二老先是沉默半晌,然后,就听王安石一句三叹:“孩子,你为雱儿守丧三个月,对他已经尽到心意了,我和你的婆婆快要离开京城了,雱儿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余生漫长,再为自己寻个归宿吧。”河湾默默无声,唯有簌簌泪流。同样憔悴的紫莲面对今朝难料,真是心魂萧萧:“孩子,你和婆婆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全都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你既是我的儿媳也是我的儿女,婆婆一样对你疼惜爱惜。好孩子,如果我们还能求得一份心愿,那就是要好好地保重自己,然后再去完成雱儿的遗愿,唯有如此,我们最爱的雱儿才能地下心安,不再牵挂尘缘。”无以言愁的河湾缓缓点头,只能哀此悲秋,她刚刚经历死别,如今又将面临生离,往事永存心底,更添几分凄迷!
晚秋之时,已经清寒袭人。因为喜获丰收,百姓劳累也觉值得,辛勤也觉快活。处处欢乐,却只把无所依托的河湾无情淹没,在异景独秀的相国寺中,从人群嘈杂到人迹冷清,一直都有一个孤身倩影,如今的河湾,总是多愁善感,她饱含雾泪的双眼,看着那经霜变色的残花衰叶,那风中飘摇的纤弱孤草,那飞入天际的南归群雁,还有那遗落路边的朽木枯枝,凡是触目所及之景,都让河湾生出暗怜暗叹之情,真是往昔如风、思忆难醒,曾经有过几多欢梦,今朝就有几倍心痛。她如同风中火烛的一团愁思正在飘乎不定,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莫名惊颤的婉转之声:“河湾?真的是你?”回神转身之后,就见眼前有位仪态妙雅的华美贵妇,河湾迟疑片刻,终于认出烟波之中的这位来者,她显得平静温和:“司马小姐。”这个世间,被凡事纠缠之人,总有聚散之缘,如今相见,已经不似当年!
几番花开花落,几段往事纠葛,记忆深锁的俊禅,此时显出难以抑制的激切交错,她泪眼充盈而问:“河湾,你一向,可好?”略略点头的河湾出语回问:“还好,司马小姐,可好?”竟听俊禅痛叹今昔地苦苦自责:“多年以来,人若伴着一件憾事而内心愧疚、寝食难安,是可想而知的,即使已为人妻,已为人母,那份心底的沉重也一样无法消散。”河湾听后,不禁淡然奉劝:“云烟之事,何不随风而逝。”积痛成伤的俊禅却有满腹悔憾:“年少无知之时,过错一旦铸成,竟是系铃难解,实在让人万般无奈,却已不能弥补。一想起昔日我那豪气冲天的哥哥,他在人们今天的口中,已经成了一种传说,河湾,你说我该如何解脱?”沉寂之愁,让人不堪回首,河湾只能任其一休百休:“司马小姐何苦强加己过,世事无奈莫奈,不如自然而然。”在这浩瀚长秋,心如直水的河湾唯有隔世之愁!
深积困苦的俊禅不由一声长叹:“唉,你竟然想的这么开。不知今后,有何打算?”河湾凝目远望,此时梦锁故乡:“我要回到颖川老家,去过年少之时,那种平淡如水的日子。”听完以后,俊禅绵绵伤感而滴滴自诉:“我也要回到洛阳的夫君家中,也能时常探望年迈的父母,此次特意来到京城,就是为了看望我的哥哥。河湾,我能否有一个,不情之请?”河湾轻声出言:“司马小姐但说无妨。”俊禅随后泪眼哀光地恳切相求:“见他一面。”就听河湾绝意无余地婉言相拒:“往事不必重提,再无任何意义,司马小姐,多多保重,告辞了。”俊禅伶仃而立,目随人去,她想到那难能可贵的真诚无价,再想到哥哥心动一生的情感牵挂,不禁怅然泪下:“河湾,请你稍等,我有一物,望你收下。”俊禅急步上前,递上了袖中取出的一封锦书,正是长兄之作:“望你仔细思量,一切珍重,先行告辞了。”看着俊禅含泪离去,静立无语的河湾展开这首《卜算子》,只见满目倾心词:
不忌群英骄,骨气纵横傲。短浅平生壮志遥,成败皆清高。
无心恋宦海,渺渺归空巢。百浪淘沙沙不落,情系至今朝。
今非昔比的河湾看完以后,就如风卷旧事,只能一叹了之!
秋风依然在刮,摧落几朵黄花,天边一片云霞,落日远处是天涯。
忧伤难寄的河湾踏着清秋风露,独寻去处,已经心无旁骛,却忽然被闪身而出的司马康拦住了匆匆去路。此时此景,心潮沸腾的司马康因为百感交集而唇齿颤栗。那残破的曾经,似乎凝成珍贵的结晶,多年的失衡,已经转化成刻骨的永恒!他带着更为热烈的神驰思恋,狂心飞跳而声息急促地开口呼唤:“湾湾,湾湾,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司马康心有万语千言,竟然显得懦懦难言。河湾对此意外之外,显得若惊不惊,她目不正视地将那锦书哀词,还到司马康颤抖的手中,便欲绕行而去。满怀期待的司马康顿时泪光彷徨,不禁一把将她牢牢锁住,顿然恼怒的河湾随即瞋目低喝:“放手。”可是司马康既不松手也不罢休,只是满面恐忧而伴着哀泪双流,无动于衷的河湾立刻高声叱责:“放手。”情痴心怯的司马康被吓得突然松手,只见那一纸诗文连同那一片炽热心意,蓦然之间便随着秋风横扫的萧瑟落叶,被卷入天边云际。
佳人决绝无望,君子痛断肝肠,毫无章法的司马康连忙以身拦阻,随后殷切热望地语出肺腑:“湾湾,湾湾,我确实不够纯洁,但我对你的深情挚爱,永不枯竭,你可以让我随污同流,也只有你可以让我浪子回头,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和你永伴朝夕。”相比这份深切痴狂,河湾对面相逢,竟然形同陌路,她以决绝之意,拒人千里:“亡夫尸骨未寒,请你慎重出言,我虽是一个寡妇,也绝对不容半丝轻浮,人心只有一颗,必定非他莫属。”泪光闪烁的司马康,寸目不移地看着这个让他爱入骨髓的女子,那曾经共历风雨的人,近在咫尺,可今非昔比的心,却远在天外,他此时不能自控地吐露情怀:“我对你不管是恨是爱,全都因为真心不改,本是我们有缘在先,而且与他相识之前,我们就已经真心互换,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你曾把我的誓言,当成无与伦比的一世珍爱,不知今日,誓言何在?”目光灰暗的河湾则是沉郁冷漠地平缓而言:“虽然痛如抽丝,却已哀至心死,前缘早就结束,你我之间,今生难以共行一路。”事过境迁,如今的河湾已然移情别恋,且早就断绝了当初的那份情执意坚。
看着旧情移尽之人,如今已是心如直水,更让司马康凄然怀愧,那些曾经由爱生恨的放荡行为,越加使他痛锁五内:“湾湾,我知道你不稀罕我这样身体污浊的男人,可我真的不是阅人无数的酒色之徒,也不是处处留情的花花公子,我根本就没有碰过几个女人,从今以后,我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再也不会亲近其她任何一个女人,行不行……?”置若罔闻的河湾,随后怒目打断:“司马康,你的无耻下流,怎么就这样无尽无休?你还嫌别人对你的鄙视不够吗?”不知所云的司马康一颗起落不定之心,再次激动,他语出真挚地吞吐告之:“我后悔对你因爱生恨,后悔没有洁身自好,如果我还像当初一样气节不衰,至少事到如今,我还配得上你,我真的害怕在你心中一无是处。但你不要只看到我的堕落,虽然我曾以女子取乐,可我的堕落也是有节制的呀,我从来都没有强迫过任何一个女人,从来没有……。”说到此处,不由深愧难脱地轻轻低语:“除了你。”随后又急忙颤颤而问:“虽然我曾经侵犯了你,可我也一样自制住了,是不是?湾湾,你说是不是……?”他满目哀怜,字字乞求,那颗惶惶之心,自有无尽愧疚。
听此求证之言,河湾更是冷面冰霜且目闪寒光:“司马康,你怎么变得如此可怜,这么一点自制,就是你全部的道德吗?肮脏本是自取,卑鄙也要自受,你如果还有一点自知,就请你好自为之。”看着自己魂梦相依、又让自己情无转移的故爱之人,司马康更加梦寐以求,他不怕自取羞辱,还在哀哀恳求:“湾湾,我都听你的,我早已改过自新,我一定洁身自好,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我愿意一无所有……。”不屑一顾的河湾随后毫不留情地开口打断:“你言重了,善果恶果,都是自种自得,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不如,从此泯恩仇。”衣袖飘飘的河湾着看飞鸟入云,只觉往事过而无痕。
顿感彷徨的司马康,听到此言,怦然震颤,他多年以来,想斩情丝思不断,想拔哀仇愁更添!岂知他耿耿于怀的铭心爱恋,已在河湾心中化成飞烟。情绪失控的司马康突然一把住河湾,不禁字字悲愤地沉痛而问:“从此泯恩仇?王元泽的爱在你心里重如泰山,我的情在你心中就真的轻如尘烟吗?从此泯恩仇,我没你那么洒脱,那你告诉我,被你抛弃之前,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你无情无义的惩罚,我受的还不够多吗?”难以挣脱的河湾此时怒目冷视而愤然痛斥:“司马康,你既然对我怀恨在心,取我性命又有何难?也好早日让我和元泽地下团圆。”顿时冷静的司马康不再激动失常而是泪落两行,他把河湾紧抱在怀中,因为求之不得而魂梦萧索:“湾湾,不要这样对我,你已经抛弃我一次,还想再抛弃我第二次吗?这些年来,我不光恨你爱你,我每天都在念你想你,没有人能够代替你,也没有人可以拥有我,湾湾,你不能不要我,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求你了……。”河湾对于天意善变,可谓无奈万般,这有缘相知的两个男人,都曾逐一让她全心爱恋且痴念唯坚,不想竟然落得一个相遇难相守,一个相守难长久。
今朝此时,与司马康对面相逢,却是人虽依旧,情难如旧。波澜不惊的河湾面对人已改过,依然淡定冷漠,她不为所动地推离司马康紧锁的胸怀,后退两步而拒人千里之外:“我们曾经的缘份,早已被你彻底终结,你寻欢成性,即便有情,也是浮浪之情,但我与元泽却是死生不朽的永垂之情,沙石如何能跟金玉相比?只愿各自安分守己,但求你我后会无期。”说完以后,便毫不回顾地踏上了决绝之路,让人无从追逐。茫茫自伤的司马康更加深陷狭谷,更是无法拔出,虽然相忆相念倍相思,却是魂离梦离心如死,看着绝情到底的思恋之人,他不禁猛然回转地凄厉呐喊:“天涯海角有穷时,此爱绵绵无绝期。”声震满天飞叶,人迎飒飒秋风,越来越远的两个孤影,全都消失在清暮渐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