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职位一路升迁而恶名也一再增长的革新之臣,赵顼颇为认真地开口询问:“王安石变法将近十年以来,为朝廷招揽和培养了无数人才,这些不计出身之人,只要能为新法尽力、能为国民尽忠,皆可获得提拔、受到重用。不过朕来问你,相比守旧之臣的顽固到底和不思进取,这些新政之官,是否人人有为,个个无愧呢?”一直恭顺垂立的吕惠卿,似乎抓住机会,随后语出无讳:“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并不尽然。”这个曾被喻为新党之中的‘传法沙门’,面对主宰百官万民的九五之尊,此刻翻腾了一颗私欲无度之心。
双目深遂的赵顼首先问起的就是被人喻为‘护法善神’的那位忠厚老臣:“你以为韩绛如何?”吕惠卿对于此人的直正本色,深感厌恶,此时口下无德:“微臣以为,韩绛毫无见树,庸碌无能,简直就是王安石的应声之虫。”稳坐在上的赵顼,随后逐一问起:“你以为曾布如何?”吕惠卿则有贬无褒地一律说否:“微臣以为,曾布才德浅薄,反复无常。”“你以为章惇如何?”“微臣以为,章惇过于自大,目中无人。”“你以为沈括如何?”“微臣以为,沈括只钻旁门,为人古怪。”“你以为邓绾如何?”“微臣以为,邓绾阳奉阴违,本质奸险。”“你以为王韶如何?”“微臣以为,王韶喜功贪荣,居功自傲。”“你以为王元泽如何?”“微臣以为,王元泽狂傲自负,难成大事。”“你以为蔡京蔡卞兄弟如何?”“微臣以为,蔡京蔡卞媚术高超,心术败坏,荣利当先,吃里爬外,说句让人不耻的话,此二人,有奶便是娘。”一问一答,听此滔滔贬人之话,皱眉更深的赵顼不再多问,他竟然话锋一转:“吕惠卿,你可知道,别人对你如何评价?”天子赵顼的一张金口,吐出玉言之后,此时的炯炯双目,开始对人灼灼逼视。
一句突然之语,让人惊悸有余,措手不及的吕惠卿似有所觉,显得惶恐急切:“微臣忠君爱国,不管他人如何评价,自是问心无愧,敬请陛下明察。”赵顼听后,厉声告知:“人称朕的参知政事吕惠卿,奸邪不法,公私不分,做威作福,人神共愤。”五脏欲燃的吕惠卿听完之后,出言急促地自我辩护:“陛下,御史谏官一向为了树立名声而信口雌黄,常常抓住一点琐事而大肆宣扬,就连王安石那样的大公忠勇之臣,都被他们任意歪曲地恶口纷纭,微臣的一片忠心,自然也使他们切齿痛恨,所以陛下,御史谏官的其言其论,一向不足为信呀。”赵顼听此护短畏罪之言,已是盛怒难平:“你不也同样只会抓住别人的过失缺陷,甚至连逝去之人,你都牢记前嫌地非论妄言。以上被你历数罪行的这些朝臣,本身确实有功有过,有优有劣,可为何到了你的口中,竟被贬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朕还要告诉你,弹劾你的人中,并非全是御史谏官,以前,王元泽上书言明你的恶行,朕并未追究,因为王安石为了大局着想,希望你能及时醒悟并尽心尽力地效劳新法,可是你却辜负了宰相的爱才之意,更不体会朕的宽容之心,反而更是一心谋私地提拔亲信,排挤忠良,求功贪利,危害新法。如今,就连从不问政的司马康都在搜集罪证,屡屡上书,言明你吕家兄弟的不耻之事。而且朕还要告诉你,朕已经派人查明,皆是铁证如山,你的那些所作所为,真是让朕失望透顶。”怒不可遏的赵顼点指这个有才无德之人,从始至终都是冷面阴沉。
恶由心生最终导致祸从口出,贪私恋荣的吕惠卿猛然大梦初醒,他不知满足地索求功名,却在一瞬之间,功尽名残。吕惠卿在此惶恐之际,已是失形失态,刚刚还在想着如何向上高攀,此刻方知已经寸步艰难,他唯有堆身而跪,显得郁郁颓废:“微臣让皇上失望,更加辜负宰相,心中万分愧责,愿凭皇上发落。”面对被欲望所迷的变节之心,赵顼怀满了无奈之恨,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绝对不如一个低至井底的乞丐识人精准。本是正途起步之人,却因膨胀私欲而渐渐行路歪曲,赵顼此时深感痛惜:“朕念你曾对新法竭尽劳苦,所以不忍对你深究重罚,你就为朕把守陈州去吧,但愿你能恢复忠义,也好心志清诚地教养一方子民。”幡然悔悟的吕惠卿,带着一颗私心,两行清泪,随后哀凉似愧地谢恩领罪!
夏尽秋来之时,清风萧肃,伴着乱尘飞舞,朝廷也经历了一场颠翻彻覆。
这是一个秋风送爽之日,赵顼和王安石相见在崇政大殿,面对御案之上,大堆大堆弹劾新法的篇篇奏章,真比坚冰刺骨还要让人心凉。一君一臣,一老一少,一个是华发苍颜,一个是锐气大减,都没有了大志契合之初,那般风虎云龙的博天之势。在这风云易变的天地之间,磨残棱角的两座山峰,高高耸立却只能遥遥对望,相互沉默半晌,都有一缕悲憾之伤。
首先听到赵顼徐徐而问:“爱卿真是决意要走了?”王安石随后哀然感慨:“臣这些年的所做之事,震惊了天地草木,得罪了臣民百姓,我的眼力也不足以识别人心,我的亲友当中常常隐藏着阴险小人。只是可叹,世人自有善良的本性,却因追逐俗世之中的不正之风而丧失了珍贵的真诚,我用有限的精力和生命,已经清扫不完这无限的纷乱尘埃了。”赵顼抚今追昔,一颗无奈之心,显得沉重不已:“新旧两派,各执一端,党争至今,越争越乱,贤卿是步步艰苦,朕也是进退维谷,这天下大事,何其难为呀!”原本是志满长空,竟然处处面临风起云涌,此时的一国之君,言中有沧桑,目光含凄茫。
君犹如此,臣何以堪?王安石不由落落失意地喻之以理:“这天下事,就像煮汤一样,先烧一把火,又泼一勺水,哪还有开的时候啊!”余力未消的赵顼听得无奈苦叹,却似显志坚意勉:“世事不能尽善,正如人生不能尽美,如今,既然各项法令全都推行于世,贤卿放心,朕自会将新法继续下去,绝对不能使卿的平生心血一败途地。”赵顼此时,泪光闪烁地看向这位消瘦之臣,随后的一番挚语,说得感人至深:“你是朕今生今世,无可替代的良师益友,你的真知灼慧,永不成灰。革新之法,是你留给我大宋皇朝的光辉珍奇,虽然暂时还没有收获丰富硕果,但这一颗良种既然已经扎根于地,朕愿对天对地对爱卿发誓,日后必有顶天之时。”革新之法未能融会贯通,最怕善始无终!谁让这昏沉天地,人人都习惯在暗中爬行,却不在明处奋勇。
举世之悲,毁得无坚不摧,任你有齐天作为,也怕化成落花流水。那扫之不尽、除之不绝的粒粒埃尘,迷了世人的双眼,也迷了世人的赤心,却还依然汹汹滚滚。泪光闪烁的王安石已经无力论成论败,他向赵顼深施一礼而由衷恳切地道出一语:“老朽要替天下苍生,谢主隆恩。”历尽了宦海风波,踏过了几度南柯,经此‘千载会际君臣逢’,留下‘是非功过后人评’,从今以后,他将要隐于青山、归于自然!满袖秋风的王安石饱含沉痛地离开了大内皇宫,他遥想曾经,回顾全程,想那兴国之志,想那骨肉亲情,王安石一生的眼泪都流在了这一年当中!
中秋露浓,萧瑟风冷,一身布衣的王安石在府中花园缓缓独行,伴着风卷落叶,王安石走向寒水池边,他迎风临立之时,望向粼粼波光之中的凄凄倒影,面对一梦残来两鬓斑,让人蓦然想起前朝诗人的心酸古句,王安石万念集中地自语吟诵:“当时诸葛成何事?只会终身做卧龙。”满腹冲天志,换成一个即将蹒跚归田的憔悴叟。王安石虽然沉浮不系于心,荣辱不萦于怀,但成败却不能不念于思。在这半壁江山,整顿半里乾坤,舍去半生苦乐,换来半世名残,抱负施展了一半一半,成就只得了一般一般,回首再向云边看,沧海何时变桑田?
清风肃骨的王安石此刻满心悲怨,正在思绪万千,忽有家人来报:“老爷,吕惠卿登门求见。”沉沉叹息的王安石,良久以后才轻声吩咐:“让他到这来吧。”家人退去片刻,便带来了华衣锦服却惭形愧色的吕惠卿,此刻两心相对,但王安石的烁烁目光却让人难以追随,吕惠卿只能缓缓垂头而深鞠一躬。心潮澎湃的王安石切切悲慨而语含长哀:“西汉末年的王莽,当初封侯之时,故作谦退,让印不授,后来篡夺了皇权,骗得玉玺,却万分欢喜,这是贪婪的人伪装成清廉;隋朝的杨广想当太子,便在人前停止一切欢娱,扮做朴素,可一旦登上皇位以后,却沉迷于奢华,以至亡国,这是荒淫的人伪装成纯洁;唐朝的李林甫,在唐玄宗面前,貌似温恭且对人和善,看似一副方正勤恳之态,可一旦握权朝政,便喜怒无常地欺上压下,这是奸巧的人伪装成正直。世上为达目的而故意伪装之人,实在让人防不胜防,不知阁下是哪一种呢?”新法自始至今,都与此君牵连至深,可叹这颗大公无私之心,竟然重用了一个反复无常之人。
方知自恨的吕惠卿曾经英锐激进,却随着权力渐大而膨胀了勃勃野心,他显得透彻悔悟,不禁惭言自述:“因为得您赏识,让我的才能有地用武,谁知面对功名利禄,最易让人误入歧途。我就是妄想利用功绩和能力而获得位高权重的人,却因为贪得无厌,让我违背了德义而招来灾祸、被人唾弃。我现在已经懂得,人的不同做为,自会得到不同的评判,功就是功,过就是过,谁也代替不了谁,谁也掩盖不了谁。我的确违背了德义,可我并没有丧失德义,我如今,虽然承担了罪责,但依然受到良知的折磨。罪孽深重之人,特来乞求原谅,如果不能得到您的宽恕,我则甘愿承受煎熬。”听此内心的悔懊,知其回归了正道,望着盘旋的飞鸟,伴着秋风的呼啸,王安石幽幽远眺地道出人生浩渺:“做人只有结不尽的善缘,哪会有解不开的恶怨呀。”面对人有过失而君有宽恕的胸襟大度,吕惠卿悔泪盈框地虔诚一拜:“学生谢过老师的再次教诲,向您拜别了。”说完以后,热泪滴零的吕惠卿便踏着秋风横扫的颤颤落叶,后退数步,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