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润育万物的濛濛春雨,喜盼甘霖的山川大地将不远万里,全都偷换了寸寸新衣。忧郁成伤的王元泽在府中的春水池畔孤零独坐,他看着万点苍茫暮雨,垂打粼波清河,他看着桃李娇花之瓣,纷纷随风飘堕,那流连惊波的片片花瓣,参差万朵,被烟雨浇得沉浮错落,全身淋漓的王元泽那不知何去何从的一颗悬空之心,也随之坠入了环环相扣的重重漩涡!
委身死牢的顾大娘铸成大错,落得以命赎恶,可血浓于水之情正是一把连亲之锁。人之将死之前,在阴冷的牢中,河湾与她见了最后一面。
命不久矣的顾大娘,颓废如泥地靠在墙边,她双目黯淡,身形凄惨,虽有半寸气在,但却孤魂欲断。河湾未曾出语却泪落如雨,她扶住栏杆地哽噎呼唤:“姑姑,姑姑……。”可是连叫几声,顾大娘全都毫无反应。河湾坐于漆黑潮湿的槛栏之下,已是声泪俱下:“为什么多数世人,一旦拥有富贵,首先必须让‘身体’享受奢侈的衣食住行,可若面临贫穷,首先却会使‘精神’承担残酷的折磨苦痛。姑姑,人人皆是贫穷无罪,可一旦获得富贵,也应言行无愧呀。我在柱子哥身上学到的比别人都多,他虽然身衰体残,但却无论身处穷富,全都一样安分随闲,姑姑,身残总比心残强啊!”说到此处,河湾埋头痛哭。
半晌以后,将赴黄泉的顾大娘突然长泣声悲,她其言亦善而挖心掏肺地讲诉起了今昔往事:“人活一辈子,真是事事难料哇,记得当年啊,你奶奶带着我离开你爷爷和你爹的时候,不指望大富大贵,就希望衣食无忧,这点愿望有错吗?可是我们娘俩,受尽辛苦又吃尽疾苦,东奔西走的多年过后,却还是一无所有,你奶奶积劳成疾,抑郁而死,柱子他爹又帮我安葬了老娘,所以我在顾家更是任劳任怨地做牛做马。谁知尽管如此,也换不来婆婆的真心相待呀,娶进门的媳妇,因为无依无靠,就像牵进门的猪狗,浑身上下都是一无是处,可谁又让我走投无路呢。我的孝顺安善在婆婆眼里是摇尾乞怜,我的真心真意,在婆婆眼中是低声下气,同住屋檐下,却让人处处拿着当贼防啊!有那么一次,我出门拣了个鸡蛋,欢欢喜喜地拿回家来讨好她,可她却因此而败坏了我的名声。人啊!粮食没了可以种,衣服破了可以缝,但名声坏了可怎么办呀?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谁不想大大方方地活着?可人若有了贫穷这个短处,别人对你的同情都带着轻视,对你的可怜都带着羞辱呀。你说人穷无罪,你说富贵无愧,可这个世道有谁能够分清这个是非?穷人就算对人不该不欠,咱活在人前也没底气,也不仗义呀。姑姑没有你命好,姑姑在那穷家陋院,整整受了婆婆十年的罪呀,十年啊!等她一死,我还真以为熬出了头,可谁知丈夫竟又死在了乱军之中,姑姑和柱子相依为命,虽然有一顿没一顿的,可姑姑从没想过去做那偷鸡摸狗的事呀。其实,不管再脏再累的活计,有手有脚的人,都能踏实做好,可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尊严被践踏,人格被侮辱呀,只因是人下之人,你的无数付出都使人不知满足,而你的诚心善意却被人当成软弱可欺,不管你有千般委屈还是万般痛苦,都不比这一颗真心被人伤害,更让自己难以承受呀。穷人也有尊严,可根本没人尊重,穷人也一样自爱,可有人却硬说你埋汰,我真诚过,也自重过,可当你一样被人践踏欺辱的时候哇,就连你自己都会厌恶自己的真诚,都会痛恨自己的自重。这穷苦一向都是被人又笑又骂,这做贼虽然也是被人又恨又骂,但却能占到便宜、填饱肚皮,那就不如同流河污吧,那就不如顺流直下吧。”顾大娘字字辛酸,声声悲切地说完之后,依然愤慨在丹心蜕变的过程当中!
依偎栏杆的河湾流泪倾听之时,不由哀切而问:“姑姑,你遭受那么多困苦,经历那么多艰难以后,本应将心比心,却又为何更加麻木不仁呀?”顾大娘卑陷深悲且痛定思痛:“人啊,在遭受苦难之后,总会怀揣两种心思,要不就是好心好意地想使别人避免这种痛苦,要不就是变本加厉地想使别人承受这种痛苦,你觉得这后者过于悲哀,我却越做越是觉着人心大快!可又有谁知道,姑姑我受了婆婆十年的无过之罪,玉桃只受了一个月,就让姑姑搭上老命呀,你说这种代价,对我公平吗?”如此手段极端地循环恶念,如此代代相传地累积孽缘,不知遗害了多少芸芸众生,不知吞噬了多少赤诚人性啊!对此强加于人,河湾深感悲愤:“做人行善没有尽头,但若作恶却有满时,常言道:爱人之人乃是自爱之人,害人之人乃是害己之人,姑姑,侵害别人,不可能使自己活得更好,只会连累得至亲之人也在劫难逃呀。”罪恶铸成之时,一切都是难以挽回,只能让天地之间的无穷沧浪,淹没那变幻无常的人世沧桑!
生无人敬而死有人恨的顾大娘此时带着醒悟之心,回思已断之魂:“是呀,柱子又何罪之有啊?唉,我一向处处算计,柱子却心无杂欲,我这个精细的母亲呀,居然比不上个呆傻的儿子。这恶报来了,谁也挡不住呀,姑姑已经给柱子喝了酒,你看他睡得多安稳呀。就让他静静地跟我走吧。”听此为时已晚的人心之悔,更让河湾痛得撕心裂肺:“姑姑,我真是后悔,我只把你带出穷苦,却没有把你引回正路,人生最大的苦难,原来莫过悔之已晚呀。”顾大娘泪落千行而寸断哀肠:“人这辈子就是这样呀,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呀。孩子,姑姑只是觉着对不住你呀……。”顾大娘说话之时,双手撑体,蠕蠕匍匐地爬向河湾,姑侄两人,四手相交,河湾感受到了久违一刻的亲情温暖,却也同时响起了震耳无情的催命之声:“时辰到了,准备行刑。”顾大娘在生命的尽头所流下的真诚之泪,痛碎了河湾那爱中含恨的矛盾之心!
细雨初停,云淡风轻。泪痕已干的河湾素衣素裙地等在刑场之外,她木然僵立了良久之后,就见一辆盖着竹席的木车被摇摇晃晃地缓缓推出。泪流无声的河湾刚要上前,却被士兵横刀阻拦,河湾慌无所措地连忙告之:“我是前来认领遗体的。”却听士卫冷面威严地开口出言:“司马将军有令,重罪之人,抛尸荒野。”惊恐之讯,让人不敢耳闻,魂不附体的河湾再三请求,才终于见到了正在悠闲饮茶的司马康,这位韶华青年,英彩依然,他似乎因为缉恶惩凶而又获功荣。
时过境迁而往事如烟,今朝彼此相对,唯有切切伤痛在各自心怀百转千回,目的明确的河湾神思焦灼地抢步上前,她唇齿颤颤地急口出言:“司马将军,请你网开一面,赶快让他们入土为安吧?司马将军,他们生前确实有罪,可既然已经伏法,又何必再做惩罚?司马将军,请你网开一面,就让一切从此了断吧。”听此哀切之声,稳坐在上的司马康一直不为所动:“看到顾家母子的今日下场,才会得知生命有多么宝贵,还未恭喜王少夫人,成功脱罪,作为故人,本将军以茶代酒相贺。”见此情景,河湾唯有屈膝跪倒地向人求告:“司马将军,何至于此啊?他们确实自做孽,不可活,但是一条死路又何必让人走得过于坎坷?”她其情堪哀,一再对人深深下拜:“司马将军,求你高抬贵手,我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地葬身,你又于心何忍呢?司马将军,求你开恩,司马将军,求你开恩,求你开恩……。”看着肝肠千断的河湾,目不转睛的司马康突然冷冷打断:“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听到此言的河湾止住哭泣而抬头抑视:“如你所言,最宝贵的是人的生命,可是如今,既然生命已逝,还请司马将军允许逝者入土为安。”见他不愿善罢甘休,别无办法的河湾唯有一求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