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审终结以后,在官府后衙当中,只剩目睹全程而置身事外的蔡京和捶胸跺足又扼腕痛惜的吕惠卿。不敢高声的蔡京连忙捧茶敬奉:“大人息怒,您息怒,唉,都怪这个反复无常又帮了倒忙的司马康呀。”事情的突然转变,让吕惠卿在半晌之后还心有不甘:“恶名没昭著,反倒换来了一个大义灭亲,真是岂有此理,这司马光因为反对新法,被贬去了洛阳,我给司马康提供了一个多么难得的绝好时机呀,这个不孝之子,真是虽生尤死。”听完此言,顺势讨好的蔡京媚笑连连地撇嘴埋怨:“这个不识好歹之人,真是无药可救,既然是他自己不想争气,大人又何必这般生气?”听此无以解忧之言,吕惠卿尤其难耐,此刻深感挫败:“这个一石二鸟之计,来之不易,既可让王安石毁德败誉,又可让王元泽一蹶不起,父子两个都能从此声名狼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失不再来呀。”面对让他万般不满的这个即成定局,吕惠卿已经气得浑身颤栗。
精通阿谀之道的蔡京为了宽慰人心,随后开口贬损他人:“其实卑贱之人真是不值一提,大人您有所不知,王元泽百般袒护的那个媳妇,以前不过就是猪狗不如的一个下人。”出身平凡的吕惠卿听到刺耳之言,似乎略带不满:“英雄自古,不问出处嘛。”蔡京说到得意之时,竟然忘了察言观色,便继续挥舞长舌:“她做牛做马地让人差遣之时,别提多下贱了,这种既无富贵又无地位之人,借人之势才走上权贵之道,就算有朝一日飞得再高,曾经的原形不也如影随形吗?”听者有意的吕惠卿已经大显不悦:“你怎么像个絮絮叨叨的长发妇人,说长道短地破嘴贬人。”蔡京虽然若有察觉,但却未明所以:“卑职不敢,但她原来确实就是一个卑微的奴才呀,千真万确,真是一个任人践踏的下等奴才……。”吕惠卿猛然放下茶杯,此时怒目生威:“奴才总比蠢材强。”双眼发直的蔡京一见吕惠卿面色铁青地甩袖离去,他抖胆生寒之时,却还在愁腔苦调地重复老调:“她以前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奴才,真是一下低等下贱的蠢笨奴才呀……。”心术不正的蔡京唯有牢记别人的长短是非,自己的一颗龌龊之心才能感到万分安慰。
这个权、利、功、荣集中的大宋朝廷,越来越龙蛇混乱、良莠难辨,各级官员那少为国计民生所驱使的自私之心,也越来越允许私欲横贯且俗气泛滥。人们都把彼此逼得身不由己,所以自己也只能更加无所顾忌。
在一个君臣共聚的常朝之日,文武百官都揣着各异之心,在大殿之中庄严肃立,人人皆有雅人风范,个个似显清正自安。这多年以来的早朝集会,没有一次不谈新旧法令,谈起之后则必有强烈分争。首先排众而出的便是顽固守旧的吕公著,他挑起护旧大旗,脸色阴沉地表述公义:“陛下,祖宗常法为大,私人愚见为小,财利之事为轻,民心得失为重。如今,堂堂大宋,避重而取轻,失大而得小,非国之福,非民之幸,非江山社稷之稳定。”听到坚持堕落的保守之谈,宰相韩绛出位直言:“朝廷变法将近十年,改革成果显而易见,可不知进取之臣却还在打着守旧的旗号阻碍改革,利用祖宗的名义争权夺利,实在是不顾国民受益,更加不顾千秋大义。”想到这些接力抵抗的守旧之臣,对于革新之法的强烈反对,可谓数年如一日,那种顽固坚持,似乎将要延至永生永世!
各争其理之时,就听现任枢密使吴充高声反驳:“所谓变法,不过戏法,而且上有变革之法则下有应对之法,我皇朝大宋开国至今,如何屹立百年?就是因为,以不变应万变,效祖宗而代代传。”面对只退不前的安享现状,韩绛义愤难当地排风遣浪:“守旧之臣的眼中,只有祖宗而没有子民,但却不懂造福子民并非违背祖宗,还请各位莫用个人愚见去歪曲祖宗本意。”两厢争端,总是惹得朝廷风波不断,但各自为是的尽力坚持却从未中断。
名臣之后的吕公著随后竟然特有所指而显得郑而重之:“新法不通人情,一向悖逆祖宗,中书所制法令不合天意,居然还敢强词夺理,自从大宋变法以来,已经屡次触怒上天。昨晚夜间,空中竟有彗星划过,百姓全都亲眼所见,无不万分惶恐,已至人心浮动。陛下,天道神权一再发出警示,天子臣民不可等闲视之啊!”上天有变,人心必乱,如此震颤人魂之语,自有迷心共信之理,谁敢无动于衷,只怕天地不容!在人心翻腾而私议沸腾之中,赵顼已经坐立不宁:“彗星出现,宫内也是人尽皆知,这难道真是上天的告诫吗?”谣言铺天盖地,只能消磨真理,面对众惑群疑,王安石毫不犹豫地驳斥非议:“世间只有地上王法,没有天道神权,陛下,彗星在前朝也曾时有出现,却从未见过人间发生异常灾难。所谓彗星,如同寒来暑往,都是自然常规,人们既然对于彗星感到稀奇,为何不对日月感到古怪,不过是少见多怪罢了。”王安石宏观宇宙,远瞻春秋,想这‘自然无忧人自忧’,只能是‘宇宙若愁化解愁’了!
难以心安的赵顼想到年复一年的国事纷乱,不禁无可奈何地当众感叹:“不知为何?自朕继位以来,自然灾害总是多于往朝,内忧外患也总是连绵不断,可朕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并未失道失德,而且变法改革也正是一心为国,元老为何从不认可呀?”王安石连忙出言鼓励:“陛下不必心生疑惑,变法正是强国之志,只有继续坚持,国富兵强、百姓安康之后,才能抵抗天灾、打击外患。而且陛下应以慧洁双目来看待万物,更应该以超俗之心,去理解自然,如此方可明智超然。” 听完以后,赵顼不由茫然四顾:“这苍天大地真是无所不奇呀,除非顶天立地,否则谁能探知天下奥秘,真是多思无益,让人越思越迷呀!唉,众卿若无它事,今日早些退朝吧。”思而不解,已让赵顼深感疲惫,此刻唯有不去面对。
君臣皆被自然所扰,此时即将解散早朝,却忽听群臣之中的王元泽高声出言:“启禀陛下,臣有本奏。”正要下朝的赵顼随后不由坐定询问:“爱卿何奏之有?”只见王元泽成竹在胸而显得无比郑重:“陛下,臣欲弹劾,参知政事吕惠卿。”此刻君臣皆惊且震撼不明,赵顼尤其重视地凝神而问:“爱卿所奏何事?可有详实根据,一旦属实,朕必惩之。”王元泽随后理直气壮地列举罪状:“陛下,臣所弹劾之事,全都件件属实,吕惠卿排挤忠良,提拔亲信,残害无辜又嫁祸于人,且在玩弄权术之时,不留痕迹。但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口说无凭,自有御史中丞邓绾,连名上奏且从中做证。”群臣屏息静气而听,就见赵顼肃然威正地向下询问:“劝绾何在?王元泽刚刚所说,是否言而有据?”对于吕惠卿的横行朝野,赵顼早想依据惩戒,乘此时机,正可消其戾气。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见邓绾此时缓缓出位之后,躬身垂首,竟然满口尽是子虚乌有:“陛下,微臣惶恐,如堕五里雾中,微臣并未连名上奏,所以,不能从中作证,更不知王雱所说之事,究竟是真是假。”乍闻此言,满朝百官无不躁议哗然。惊异失色的王元泽就如中途桥断、悬崖踏空了一般,他面对出尔反尔之人,不由厉声质问:“邓绾,你怎可如此反复,变成了从中作梗之徒?”就见邓绾双眼游移而目光闪烁,竟然处之自若地信口开河:“王大人实在莫名其妙,所讲之话更是让人匪夷所思,金殿之上,君臣面前,还请王大人慎重出言。”两厢僵持而百官肃静之时,王元泽方知落入狭谷,钻进了无门之屋,他不由缓缓转向皇上,眼中已经透出无奈绝望:“陛下,臣无话可说。”人心善变,让人无奈万般,王元泽只怕江心一失足,懊恨铸千古。
沉静良久以后,满朝木鸡,全都无声无息,却忽见吕惠卿粉墨登场地向上奏禀:“陛下,微臣刚刚审判了王大人的姑丈母,也许为了这个将死之人,让他怀恨在心,微臣别无所求,既然王大人当朝污害,只请他在君臣百官面前,收回所出虚言,还我忠正清白。”如此无理要求,让人难屈其就,开口吐出之语,郑而有声落地,尤如天降之雨,岂有收回之理?依违两难之际,王元泽看向安稳自得的吕惠卿,突然伸手点指地高声痛斥:“吕惠卿,你亲手制造事端,竟然不敢承认承担,别以为所做之事不到人尽皆知,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面对天日。你埋没良知,虽然侥幸一时,但你永远无法与正义并肩同行,永远无法与道德并驾齐驱!”与人迎面相对,指责之词亦是奋勇无讳,可吕惠卿依然看似问心无愧。
风云突变之后,已是乱云难收,难料至此的赵顼两厢无奈之时,只能高声喝止:“王雱,金殿之上,休得咆哮,朕可以恕你一时失言,但你应该知错而改。”王元泽强抑激动而逐渐冷静,他随后转向赵顼,唯有甘受惩处:“陛下,臣语出无悔,请求受罚领罪。”此时此景,赵顼只能成全,以避偏袒之嫌,他一语终结地开口评判:“既然如此,朕以弹劾不慎之罪,罚奉半年,着卿居家待罪。”王元泽低垂无望地谢恩之后,赵顼看向王安石,开口询问:“宰相以为如何?”静观全程的王安石对这交织成网的瓮里是非,故意显得心如直水:“陛下以公为准,如此甚是妥当。”身形如躬的邓绾自知胆怯心亏而显得藏头露尾,其实群臣虽然静默无声,却皆是心知肚明,因为这个反复之徒,竟在余光暗递地看向安然无恙的吕惠卿,只为暗处共鸣的彼此呼应,已经当众得逞。事情看似结束,人心还在起浮,满朝文武可谓大饱眼福,对此皮里春秋,无不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