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悔自伤的河湾面对世事无常、人心各异，此刻平生遗长恨，一颗丹心憾不尽！她听着呼呼的风声，滚滚的涛声，不知为何竟然人静无声。河湾蓦然回首，竟有万点残愁，打入心头，只见森森临近的一队兵马，为首之人，正是缘断情绝的司马康，他目光凌厉地看向风中伫立的河湾，随后手指翻滚江河，公然无讳地道出痛恨：“看到那奔腾汹涌的滔滔江水了吗？正如我对你的彻骨之恨，日夜不停，永无止境。”然后他把手一挥，便有两名士卫，握住挎刀，提着绳索，阴沉凛凛地迈步上前。任由捆绑的河湾与颤若寒鼠的顾家母子被一同推搡地押送而去。
夕阳余晖之下，蓝幕渐暗之中，河湾的耳边涛声逐渐微弱，心中却在引疚自责，那安善良民的两条生命结束的一刻，她感到承担一切恶果，都将是罪有应得！
一个乌云漫天之日，正是提审之期，难脱沉痛的河湾从阴暗的牢房被押上了刑部公堂，她绑着冰凉透骨的沉重铁锁，游魂一样地跪在堂下，不过几日，竟然神形凄寥，哀至萧萧。长条漆案之后，审理此案的竟是参知政事吕惠卿，台阶之下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面沉似水的王元泽和满目阴郁的司马康。
就在惊堂木响之时，抱成一团的顾家母子半跪半堆而缩缩畏罪，恶报来临之际，陷入恐慌的顾大娘，抖似筛糠的结巴叫嚷：“大人呀，冤枉呀，草民实在是冤枉呀，那个老太太和她闺女是自愿找死、自己跳江的呀，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呀，她们真是自己跳的呀，不信你就问问我的侄女小河湾吧，我冤枉呀，冤枉呀。”吕惠卿用斜目余光看了一眼自身难保的河湾，一声冷笑之后，疾言厉色地高声断喝：“死到临头之人，罪证确凿，还敢穷词硬绞，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露，你这是自造恶孽，无可推卸。”听此催命之言，六神无主的顾大娘手脚并用地爬向河湾，猛抓不放地连声乞求：“小河湾，小河湾，你快给姑姑说句话呀，小河湾呀，我可是你的亲姑姑呀……。”方知后悔的顾大娘，曾把侄女当成牢靠的倚仗，如今也把她当成最后的希望。
颤弱无力的河湾抬起迷蒙的双眼，在看向王元泽之时，目光才微微闪动，却随之泪如泉涌，她又缓缓转向顾大娘，悲恨交加且声音沙哑：“无耻也应有个限度，岂能歪曲国法的公正，来维护自己的罪恶！岂能玷污国法的神圣，来捍卫败坏的道德！那不成了无法无天了吗，早知今日，你为富不仁，我后悔当初让你脱离贫困。”顾大娘两眼直愣地看着河湾，她一字双泪地摇尾乞怜：“亲人不就是互相帮助，互相维护的吗？我这清福还没享几天，怎么就有大祸临头了呀？”却听吕惠卿威声怒喝：“人顾私亲，法可不顾私亲，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无耻蛇鼠，竟敢恶事做绝，横行无忌，简直就是良民的公敌。王陈氏，你身为宰相儿媳，居然败坏门风、不知自重，指使顾家母子合谋逼死谢家母女，国法良知面前，你可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吕惠卿字字依仗法理，句句罪人于死地。
耳闻出语严重，让人汹涌心惊，王元泽随后高声澄清：“吕大人，还请慎重断案，顾大娘泯灭良知，做出损行败德之事，我家夫人并不知情，只是赶巧前去探亲，绝未参与逼命杀人。”吕惠卿却是稳操胜券地冷笑而言：“为非作歹之人，一旦恶行败露，通常都有逃责避罪的巧辩之词，这个顾大娘何来的包天之胆？若非倚仗王家之势，怎敢如此伤天害理？贵府养出这么一条丧家之狗，尊夫人正是罪魁祸首。”护妻正如护己，王元泽一同维护的还有光明正义，他寸步不让地据理力争：“一人犯错，不可让无辜之人连同受过，我家夫人以大义为贵，不该担此欲加之罪。就如吕升卿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毒打乞丐，难道也是你吕大人在幕后指使的吗？”听到此言，吕惠卿恼羞成怒且怨恨无度：“简直强词夺理，陈年旧事，不必重提，但尊夫人如今的恶极之罪，绝不可恕，本官自会让你心服口服。”气急败坏之时，吕惠卿立刻转向司马康，字字阴狠地迫切询问：“司马将军，你在抓捕贼犯之时，是否亲眼看见，王少夫人唆使顾家母子，合谋逼害谢家母女。”吕惠卿胸有成竹地向之取证，他岂能理会是否公平，只求奸计得逞。
听到此言，王元泽顿时魂飞天外，他如同遭受了灭顶之灾，因为一个‘缘’字扯去牵来，虽已落定尘埃，但却恩怨还在！两个牵绊往事之人，旧地重游，双双面对一个阶下之囚，彼此心中的万缕情仇，正在暗处横流。王元泽终于无计可施，在极度焦虑之中，他唯有诚然礼敬地以诗为儆：“君子也曾衷此情，缘来缘去恨生成。前尘抛尽公平论，美玉清白心自明。”狭路相遇，前尘纷起，却听司马康心如冰铁地对诗回绝：“君子不行君子风，恩仇往复又重逢。了结宿怨情丝斩，美玉断折此恨终。”一句‘美玉断折’，恐怕落得‘一世消磨’！暗自思量的王元泽随后又做一首《望江南》，恳切相劝：“忘旧缘，水月镜花轻，水映月明如泡影，镜中花蕾唤难应，天海任君行。”伤情一幕幕，至今恨刻骨！无动于衷的司马康，口出滔天怨，对此《望江南》：“叹今生，雾水云山重，淡雾浓云飘无定，孤山寒水盼霓虹，只恨梦成空。”面对怨恨依旧，似乎凝结永久之仇，王元泽忧心痛透，不禁悲声乞求：“千般万般错，因系痴心锁。今朝相许诺，此后君发落。”司马康耳听所盟之誓，竟然一笑置之，数年往事，不曾消逝，他面对机不可失，此时冷漠如石：“千丝万缕愁，此恨无时休，今日别无求，路绝是尽头。”王元泽听到决绝之意，已是绝望到底。
这二人心照互知，却让在场众人莫名其妙，吕惠卿大惑不解之时，早就耐性尽失，他连忙高声喝止：“二位，晃晃公堂不是吟诗做词的地方，本官正在办案，无关之事，休得扰乱。”转而追问：“司马将军，你带兵捉拿凶犯之时，是否看到王少夫人唆使顾家母子合谋逼害谢家母女？还请司马将军当堂作证，本官方可结案判刑，主持公道，定罪斩首，平息众怒。”司马康这个关键的证人，听到‘斩首’二字，严酷的神情既不震惊，也无动容，他随后高声作证：“回禀大人，就是这位王少夫人联合顾家母子，逼害谢家母女两条人命，如此仗势欺人，简直罪无可恕，还请参政大人速判速决，使无辜之人冤仇昭雪。”神思绝望的河湾听到此言，毫不分辨，可是伫立一旁的王元泽却已泪流满面：“司马康，你果真忍心置人死地，竟然怀恨至此？所有一切我全都宁愿放弃，那你也要留人性命才好啊。”却见吕惠卿手持判令地冷笑一声：“这条性命必定是留不成了，人证物证俱在，量你也无力包庇重犯？”吕惠卿说到此处长舒怨气，自是心怀窃喜。
无计可施的王元泽站在晃晃明堂之下，将与妻子面临生离死别之时，真是百感交集，他不禁坚切出语：“吕大人，你千方百计污蔑我爹不成，便转而陷害我和我的妻子，还请高抬贵手，我愿携同妻子与二位高堂，归隐它乡，这样你也不至于落得恶名昭彰。”冷冷一笑的吕惠卿面对穷途末路之人，竟然显出得意万分：“王大公子希望全身而退，奈何司马将军却一心惩恶罚罪，吕某爱莫能助之处，敬请阁下谅解才是。”王元泽见此情景而心灰意冷，他想到美满之家又想到革新之政，唯有寻机一试地另发恳求之声：“司马将军，还望三思而后行，王元泽今日发誓，第一，我愿对当年之事向你登门致歉，任由差遣，第二，我愿忍痛割爱、偿还情债，只要司马将军，放过我无辜的妻子，我现在就愿对你长跪谢罪。”他带着卑微的真诚，做出最大的牺牲，面临水尽山穷，忍将情梦抛空！
公堂之上，这一幕一幕明枪暗剑的真切场景，皆让河湾的明净之心，难承其重，就在王元泽屈膝欲跪的一瞬之间，背负铁锁的河湾突然跪爬上前，紧紧地抱住夫君的双腿，无论如何也未使双膝着地，她那流如人心的滴滴泪花，倾刻就使王元泽的衣摆印湿成画：“我已经害得王家遗羞人间，又岂能让我的夫君为了我这微不足道的性命，屈辱了保贵的尊严。况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我而死，相比之下，那九泉之魂才更加无辜。元泽，能够成为你的妻子，尽享人生之欢，我又死而何憾？”听到此言，司马康顿然激动，随之一句一颤地口吐心声：“你们夫妻二人可真是伉俪情深。多年以来，又会有谁知道，我所屈辱的又何止尊严？我所承受的又何止遗憾？可我心爱的女人对我为何就没有一丝感愧？为何就那么坦然地和别的男人双宿双飞？”无限留恋的王元泽与妻子蹲身相拥，真是痛上加痛，他唯愿彼此相濡以沫，自有万千不舍：“司马康，曾几何时，我也对你怀满嫉妒，因为你心爱的女人也曾对你山盟不尽，海誓无度，只不过是你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一片沉寂之中，满目蔑视的吕惠卿只想恶事促成，他突然高声下令：“明明是尊夫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已然嫁入相府，竟敢如此扰乱世俗，成了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毒之妇，你今日死有余辜，来日正好惊醒世俗！哼，本官即刻宣判，宰相儿媳陈河湾，指使亲信强抢民女又逼人害命，实在罪大恶极，三日之后，其行凶三人，押往午门之外，斩首示众。”恶愿得逞的吕惠卿判完死刑，乐此大获全胜，他随后挥臂扬手而气势从容地抛出判令。
听到死刑之判，已经无地回旋，司马康亲手毁得‘美玉破碎’， 仿佛从此‘万事皆非’，再不会让人坠入爱恨情仇当中苦苦轮回！在幻想之间，真是万念纠缠，他又不禁遍复一遍地自我拷问：那个背弃誓言的移情别恋之人，踏上黄泉，是否正如本心企盼？或者留在人间，却使自己爱恨交错地渡过了年复一年！司马康逃避在不愿苏醒之中，屈服在无力判断之下，他忽然看到晃晃刺目的那支判令正在眼前一划而过，无暇多思的司马康竟然跨步纵身地及时夺过，惊得睽睽众目全都纷纷投射，就见万般难料的吕惠卿一脸错愕地起身怒喝：“司马将军，你这是为何？”良久以后，手持判令的司马康居然低声开口：“她没有。”生死关头的千钧一发之时，司马康竟把供词一翻到底，这个突然之举，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愤恨至极的吕惠卿竖耳听真而随之喝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司马康的口中之言已经完全转变：“回禀参政大人，王少夫人，她并不知道实情，所以没有参与逼人害命。”听到当堂翻供，吕惠卿一时气堵胸中：“司马康，你的前后证词怎么如此大相庭径？你再说一遍，这个死有余辜的罪极之妇，到底有没有坑害无辜？她既然已经带兵前往，怎会没有参与其中？”只听司马康违背人愿地当众出言：“她确实带兵前往，那是为了捉拿顾家母子，当时在场的士卫和围观的百姓全都可以证实此事。”忆念往事的司马康心头此刻有理不清的思绪，斩不断的忧郁，这番真实言词，竟然不知到底是悖逆人意还是悖逆己意？
此番证言，彻底搅乱了吕惠卿的精心设计，面对逆转之事，他已然无计可施，正在咬牙切齿，却见死心复苏的王元泽不失时机地直言催促：“吕大人，我家夫人本是大义灭亲，你不要做个颠倒黑白之人，既然已经详知真相，就请秉公办理，否则我必将此事告到皇上面前，再为我家夫人洗此不白之冤，那样的话，吕大人恐怕也难逃诬陷相府之嫌，今日是否结案，全由吕大人自己来选。”奸计落空的吕惠卿本是胜券在手，此时实在不甘就此罢休，犹豫不决之中，他不敢扩大事态，却又实在满怀无奈，想到心头气堵难出，他随后猛拍惊堂之木：“顾家母子做恶行凶，危害人间，天理难容，五日之后除以绞刑，暂且押入死牢，退堂。”顾大娘听到死期，随即昏倒在地。却见不识世事的柱子推拽母亲而声声呼唤：“娘，回家，回家呀，娘，回家，我想回家……。”在这个事事多变而错综纷乱的公堂之上，有人化险为夷，有人命要归西，势态看似合情合理，却人人都是心境各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