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新政推行之后,战战兢兢的大小官员私下已是怨恨沸腾,都为自己不学无术的成群儿孙,绞尽脑汁地诽谤革新,且对新政官员,已由暗中咒骂发展到睚眦相对的程度。御史中丞王拱辰接到圣旨以后,正在匆忙赶往皇宫大内,他心中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动摇皇上对新政的支持,可是刚进宫门,猛然抬头却看见了平素不和的谏官欧阳修。这朝野公认的两大才子相互皆感吃惊,只是冷漠对视了一眼,就能觉察出来,这二人全都不愿看到对方。
在红墙碧瓦的宫廷之中,欧阳修一步当先地昂扬前行,却忽听王拱辰长腔高调地一声嘲讽:“簸之扬之,糠秕总是飘乎在前。”恼然不屑的欧阳修连忙高声回击:“洮之汰之,砂砾总是沉落在后。”王拱辰紧步上前地与之并肩,又目不斜视地再次发话:“京城有君子,横掌遮苍天。朝夕争得失,祸至福不见。”欧阳修听此言含诅咒,竟敢公然讽刺新政君子将要大祸临头,他顿时难以忍受,随后愤然开口:“京城有小人,狂妄行人间,窃禄最失德,福终祸自现。”欧阳修说完以后,心中顿时舒畅了不少,所以走起路来分外逍遥。
正在得意的王拱辰一听此言,气得脸色大变,不禁怒目责难:“祸福相依,得失无常,罢尽天下官员,你又能得到什么?我奉劝你别总是说三道四地喋喋不休,小心惹祸上身。灾祸不长眼睛,绝不会因为你以君子自称,就对你多加宽容。”充耳不闻的欧阳修一向自以为贵,所以总是显得刚正无畏:“我一向开正义之口,不平则鸣,无德之人只在乎所取,我是有德君子,不在意失去。”王拱辰气恼不堪地点指喝问:“哪个无德?本御史对限制荫子本无意见,可你这个成心添乱的谏官,居然怂恿皇上把已经进身馆阁任职的官员子弟又清了出去,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现在已经自身难保,因为众怒难犯。”欧阳修更加嗤之以鼻:“贪婪自私之人突然无利可图,自然心存怨气,此乃小人禀性,早在意料之中。”话不投机的二人互不驯服,索性不理对方,却在暗中叫劲。
一直来到崇政殿外,只见跷足张望的内侍官匆忙上前:“二位大人快点吧,章宰相、晏宰相,还有贾参政、范参政都在殿内呢。”二人连忙收敛怒气而恢复正气,然后才踏进殿内参拜施礼。
今日的皇上赵祯端坐在上却似有忧愁,垂立一旁的范仲淹也略带忧郁,可老态龙钟的章得象和神情自若的晏殊却显出事不关已的漠然,只有置身事外的贾昌朝似乎带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轻松。
欧阳修与王拱辰都以能言善辩而被皇上欣赏,且在皇上心中,都有相当份量,赵祯面对两位爱臣,颇为器重地出语鼓励:“你二人当年,都是由朕钦点的进士,又同是忠直厚道的老参政薛奎的东床快婿,朕让你们二人担当朕的耳目之官,就是因为你们言词诚实,且能公平论事。”王拱辰抢先表明效忠之心:“皇上敬请放宽龙心,微臣定会尽忠职守,明察秋毫。”赵祯似在称赞地微微点头,随后竟然开了疑惑之口:“新政推行一年以来,虽有一点成效,但朝廷上下却片刻不能安宁,真是喜忧参半。朕如今居然又闻恶传流言,从来都是小人喜好拉朋结党,难道君子也有所谓的朋党吗?”内忧外患还未彻底平息,朝中竟是流传四起,真不知这一腔忧虑,何时才能随风而去!
百官之首的老宰相章得象,用昏花的老眼看向皇上,他不愿身染其中,只怕一不小心栽入苦境,而被双方责难,唯有说出置身事外的两不得罪之言:“是朋是党,陛下自会明断,老臣永世与陛下同心同德。”晏殊更是不愿涉足其事,且对新政漠然远之,他只说了持于中立的一句冷淡之语:“陛下,不管是君子党还是小人党,只要拉邦结伙就不能坐视不管,以免日久生变,成为动摇社稷的乱国之患。”此言含义颇深且沁入人心,更是愁煞了一国之君。
看到皇上的惊恐眼神,急在心头的范仲淹连忙表露诚心:“陛下,君子共志乃是同德,小人共趣,才是朋党。臣在防守边疆之时,看见勇于作战的士兵结成一党,全都齐心协力;害怕作战的士兵也都自结一党,却是毫无斗志。世人不管贵贱高低,都是物以类聚,正义与邪恶各自为党,势不两立。君子是团结,小人是勾结,一心忠善的君子结党,必然益于国民安康。”赵祯听到此言,依然忧心不减:“大宋君臣,一向紧遵祖训,当年tai祖太宗对结党植私一向明令禁止,绝不允许形成这种不诡之势。”乐于旁观的贾昌朝此时满目不屑,忙对范仲淹乘机告戒:“记得范大人十年之前,就曾陷入朋党漩涡之中,还曾因其被贬,皇上不记前嫌,容你重新回朝,并且委以重任,你可不能一错再错,自埋孽根呀。”这种揭人伤痛的恶意提醒,压得人心异常沉重,此时的君臣众人皆是忧心忡忡。
性情耿直的欧阳修却对庆历新政始终坚定维护,他毅然而然地挺身而出:“皇上,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党,君子同盟,攻无不克,小人结党,坚无不毁。新政君子向来同心同志,而且范参政的条例十事都是益国利民之计。明黜陟:要求官员以政绩任职而不以资历升职;抑侥幸:冗官至多,滥竽充数,这些无才无能的贵族子弟,不经学校和科考直接入仕为官,却把朝廷恩泽,当成不学无术的资本,绝对不可继续容忍;精贡举:天下学子都以诗赋、墨义考取进士,可如此人才怎能懂得治国之道,朝廷取才倘若没有明确规定,学子学习就不得要领,不仅误人而且误国,此项必须迫切改之;择长官:更是尤其重要,地方官吏,民之父母,如不精挑细选,怎能造福一方。其它条例也全为安抚百姓,厚待万民,这些治国良策、安民良方已经初见成效,皇上万万不可疑贤而信不肖呀。”欧阳修出言急切,他最怕这改制革新的一腔热血,还未等沸腾便已枯竭!
垂坐在上的赵祯听此铮铮论理,略略沉思而缓缓出语:“朕始终以进贤去不肖的择人方式执政治国,可一向圣人有言:君子不党。”王拱辰乘机喧泄心中不快:“皇上,道貌岸然之人最喜欢相互吹捧,沽名钓誉,政治尚未清明,这些人便以功者自居,还自负美名,什么君子结党?简直败坏朝纲。”欧阳修不加思索,急忙开口辩驳:“你身为御史,竟然不明世理,在圣君面前如此颠倒是非,信口雌黄,实在不可理喻,身为仁义之臣,皆应以忠正之心,报国安民。如今新政推行,百姓欢呼称颂,你却借机巧进谗言,简直唯恐天下不乱。”王拱辰寸步不让地迎刃争锋:“结党必为营私,自古以来,因党至乱的还少吗?满口仁义道德之辈的隔腹之心,通常都有不诡意图。”说话之时,眼中还带着莫大的鄙视。
越听越气的欧阳修愤慨难休,随即针尖相对地大声喝斥:“朝廷治弊革新,竟然招至浮议纷纷,就如正人君子总是遭遇小人的怨恨,所以进贤去不肖,正是天下大治的根本。”王拱辰毫不示弱地恼然指责:“自古君子坦坦荡荡,伪善之人却反复无常,结为朋党必定包藏祸心,不过外饰金玉,内求私利,这种表里不一,简直让人不耻。”赵祯一见这二人面红耳赤且急口争执,已至怒发冲冠,激起私怨,忽然感到劳累不堪,他随后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二位贤卿全都不必争论了,你们两人不光是同窗好友,又是多年的连襟,怎么参议政事,却总是意见相佐、反复伤和。真该让你们的岳父,给你们这两个女婿好好地调和调和,唉,朕累了,全都退下吧,此事压后再议。”这群宰执谏臣,看到皇上迷迷不振,还没明白在皇上心中究竟谁是谁非?却只能悬念暗垂地怏怏而退了。
没有几日,谏言活跃、文思奔涌的欧阳修便为表明心志而写了一篇《朋党论》,呈献给了皇上赵祯,以示君子党忠正耿直的无私气节和小人们贪禄无为的龉龊本质。这种显而易见的正邪划分,如同一柄无形之尺,志在测量人心,最让满朝文武深恶痛绝,更使新政官员郁郁苦闷且忧心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