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不从心的范仲淹已经染病居家,多日闭门不出。进府控望的富弼在得知《朋党论》几乎遭遇群起而攻的险恶形势以后,也难免对新政信心不足,只能向范仲淹垂头诉苦:“欧阳修所写的《朋党论》一夜之间传遍朝野,虽说大快人心,却让小人抓住了把柄。皇上如今对于推行新政已经裹足不前,流言铺天盖地,力量何其惊人呀?”富弼说话之时,似乎已经丧失了改革之初的那种勃勃壮志之势。
衣着闲散的范仲淹,带着一团愁苦,此刻摇头踱步:“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再好的改革又会有什么成效呢?如今,皇上对于新政没有信心和热情,只有疑虑和怨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皇上居然如此难以坚持啊!韩琦已经出知扬州了吧?”默默点头的富弼显得万般伤神:“韩琦也是无可奈何呀。人言实在可畏,大人可知,群小又在如何诋毁我们这些新政君子吗?”焦虑难安的富弼带着一副忧患之态,此时来来回回地缓步徘徊。
深锁愁眉的范仲淹显得神思惑然:“范某病居在家,不知群小又在如何作怪。”一叹再叹的富弼,随后出言告之:“皇上早就无意继续革新,群小们都说,我等要另立新君,大逆不道之举,只为方便推行新政,不知何人?竟然居心叵测地为我们起草了废立诏书,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这种挟至尊已令天下的恶意流言,使难以预料的范仲淹惊至胆寒,气得浑身发抖的这位半百老者,不禁怒火冲天地颤声厉喝:“一派胡言。”镇定半晌之后,又觉渺然无望、万分迷茫,范仲淹对此半壁江山,只有悲慨长叹:“新政何其难行!职位高低,各有所图,人心不齐,焉能成事啊!仲淹已经力尽殚竭,继续下去,恐要惹火烧身,难保忠节了。” 形势所迫,范仲淹已然无力前行,真是荒芜了那忧国忧民的一腔忠诚!
事已至此,富弼虽有愤慨满腹,却似乎难寻出路,他只觉身心困乏,已是两眼泪花:“一心为国效力,竟然落得有心无力啊!自古以来,君子小人一向势不两立,就算自身难保,也不能随波逐流呀。”一腔苦闷的范仲淹想到心血毁于一旦,又招至满身祸患,哀思万千之时,唯有垂垂失落地做了最终抉择:“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留也罢,仲淹若有半寸气在,也定要为国效忠,为民尽力!不如请求皇上,让你我二人前往西北河北的边境边城,把守国门去吧。”对于当今朝政,让人心灰意冷,富弼唯有悲恸幽幽地缓缓点头:“老天不随人愿,人力何以胜天,为今之计,恐怕也只能如此了。”虽然心意已决,不免忧思成结。
悲天悯人的范仲淹更是暗自痛惜,他回首曾经,遥想华夏,不禁怆然涕下:抱负遗落,壮志成灰,忧愁空流淌,终身长恨归!
直到范仲淹和富弼满怀悲壮地踏上了西北途程以后,老宰相章得象扬眉吐气地坐在中书独揽大权之时,才心情畅快地对另一宰相晏殊,吐露怀中之苦:“得象每见小儿登台做戏,禁止不得却只能倚墙自退,举步难行之际,甚感胸头压抑呀。”此时的晏殊也是心满意足:“晏某多次提醒告戒,明示暗示,望其适可而止,小儿们却只进不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想也难怪,范仲淹少年时代,家中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那时,一日三餐都难以入口,晏某看他人穷志大,所以不计出身且格外欣赏。如今想来,范仲淹寒窗苦读,以科考取得功名,所以他对那些家富身贵的豪门子弟总是不劳而获,当然怨愤不平,以为不公了。”章得象点头称是,却又另怀心事:“范仲淹和富弼躲到了西北河***琦也被赶去了扬州,新政已是蛇无头不走,人无足难行了。只是,想我大宋朝一向宽容纳谏,给予谏官御史信口直言的一柄特权,倒是成全了滔滔不绝于嘴的欧阳修。”这些朝中老臣,对于那张率直之口,似乎全都顾忌已久。
满口叹息的晏殊听完之后,却是不担此忧:“那个心刚口快的直肠子,太会得罪人,总是自我标榜为君子,实在让人忍无可忍,只怕夏竦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唉,这些自毁前程的狂妄后辈,实在让晏某心怀痛惜呀。”章得象却连忙妙语称赞:“晏大人是非分明,不因这些后辈是你的弟子门生而袒护他们的错往逆行,实在让人佩服之至。其实好端端的一个太平天下,又有什么非改不可的政策?西夏元昊虽说打了几场胜仗,如今不是也嚣张不起来了吗?谁让他多事招灾地得罪辽国呢,据说小小元昊难以招架,正要向我大宋谢罪求和呢。”晏殊听后,真是满心向往,可谓双手赞扬:“但愿如此,兵荒马乱哪比这太平天下让人心中踏实呀!”两个暮年高官皆有同感,终于达成心愿,能够高枕安眠!朝廷上下此时更是一片难以撼动的企盼和平之心,无争无辩的全部赞同,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
当皇上赵祯,接到西夏所派遣的使者,带来称臣请和的一纸国书以后,那张盼望以久的龙颜面容,显得万般激动,以至惊喜涕零。他自当欣然接受,从而舒展了眉头而排遣了心忧!直到一切归于平静,耳边断绝了扰人清宁的边患惶恐,赵祯才不由发出了对比今昔的感叹之声:“遥想父皇订立‘澶渊之盟’,以金钱‘和戎’的靖边安澜之策,真可谓用心良苦,深谋远虑呀!朕居然自作聪明地推行新政,真是大错特错,西夏求和,已然天下太平,何须再用新政呀?”边患已息,内忧渐去,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也就虎头蛇尾地到此终止了。
早已到任的扬州知州韩琦,在了解到朝廷近期的万端变化和最近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后,真是堆积了如山似海的满腔忧愁,忍无可忍之时,他难抑恼躁地一声暴吼:“欧阳修正直忠诚,仁义刚烈,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外甥女苟且私通?这种无耻谣言,分明显而易见,竟然让朝野之众,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日如此昭昭,果真就把黑白颠倒。”想到人尽流传的是是非非,似乎可以变非为是再变是成非,深受其害的韩琦也难免闻之生畏:“这帮奸邪小人,居然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去污害忠良,简直岂有此理,真是没有天理。”气急败坏的韩琦说话之时,带着满腹义愤,甩袖出行地跨出府堂,左转右转地踏进了衙门旁厅。
一步不离的从属之官连忙紧跟其后,好言好语地开口劝慰:“大人息怒,都说流言止于智者,恶人自有折磨,正所谓君子坦荡,后世流芳,小人得志,不过一时。人人都是心知肚明,阴云遮天只片刻,阳光普照最长久,大人生气的时候,不也正是小人窃笑暗喜的时候吗?”韩琦耳听此理,已经渐消火气,可一入旁厅,就看见不修边幅的判官王安石正在伏案读书。紧拧双眉的韩琦顿时心生误解,他的心头余火不禁噌然上窜,随后劈头盖脸地厉声上前:“既然入仕为官,就要为国为民尽职尽责,你这眠花宿柳的一身衣着,进了衙门竟还没脱。你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只能是不学无术,朝廷对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寄于厚望,难道就是让你们在此寻欢作乐的吗?风流快活是本分,到老方知滋味别,想想才学满腹的欧阳修大人,天下学子,无不尊敬,你正值年纪轻轻,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自毁前程?”一言不发的王安石不慌不忙地合书站起,面无表情地垂头而立。
愤闷不快的韩琦一见王安石所看之书竟是《韩非子》,更无好感地怒目责斥:“你们这些不懂世理、不分是非的后进之辈,不看儒家的孔孟经典,倒看起法家的《韩非子》,这些旁门左道有何用处?只能让年华白白虚度,多去学学孔孟圣贤的为人之理和治国之道,将来或许还能报效朝廷,唉,你如此俗志平庸,必然大事难成。”看到王安石始终默默无语,韩琦只能长吁短叹地甩袖离去。
怒积心头的韩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想那利国利民的庆历新政,怎么就落得个群起而攻?真是让他百思不通。身后随行的属官,此刻十分小心地开口再劝:“韩大人不必恼怒,其实这位王判官不但很有才学而且格外勤奋,虽然平日衣着不整,但他并不是个**寻欢之人,我听说他还没有成亲,只是有些不重衣装罢了。”听完之后,韩琦略略点头,不禁叹然开口:“毕竟已是朝廷命官,过于邋遢,像什么话,这样的青年,还真是少见。”属官连忙躬身出言:“大人所说甚是,来日方长,下官多去提醒就是。”看到韩琦不再气急败坏,属官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