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魔鬼也能体会出皮鞭的厉害吗,也知道疼吗?他有意收回打成弹簧扣的鞭稍,用手摸摸卷回来的战利品,原来是几根干枯了的沙蒿枝。哦,他明白了,刚才由前往后滚动的,原来是一颗顺风而跑的枯沙蒿!看来,人在夜晚时候,由于视觉模糊和提心吊胆,总要搞出一些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情。
车轮在一个很高的山梁上滚动,四下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就连骡子偶尔踢出去的一块碎石子,都会在山谷里啼哩啪啦回响很长时间。平常时候,他从来都没留意过这头畜牲的耳朵到底是什么样子,总认为所有骡子的耳朵,都差不到哪里去。这时才发现,一点儿也不像其他骡子的那种犹如蓬勃向上的巨大苇叶似的耳朵,而是蔫里吧唧的。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里很颓唐,也很懊恼,总怕是不祥之兆。是啊,当初买它的时候,怎能只关注了力气、脾性和眼力等等善于上长路方面的重要因素,却忽略了外貌特征方面的这样一个敏感问题,总以为是被哪个凶狠的主人用皮鞭抽伤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正常起来的。为了不破坏自己的心情,他便再也不愿打量它。
若论起东山里头的熟人,即使数遍整个梨花湾,谁也没有他结识得多。能闯开这样的局面,当然还得感谢他家祖辈的先人,他们一直都和那里的人有着深厚交情。为了能给他开辟一条生活出路,早些年父亲又时常带领他到那里做买卖。这些年来,由于做那芝麻绿豆官,整个身心都扑在生产上,也可以说是拴在社员的身家性命上,和那里几乎快要断了联系。
那次,当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不少人都骑着马来看望他,还轮流请他到家里去做客,要么喝稣油茶,要么嚼奶皮子,要么品尝由他这个回族人亲手宰过的牛羊肉。有好些白天,还让他观看旗上举行的骑马和摔跤比赛。由于扎木苏荣老人的提议,还让他与全旗有名的拳王道兰金较量了一番,没想到杜家老拳在这里又获得了芳菲性命,他一跃竟然成了草原上的老牌拳场新星。
但凡熟悉这里风俗民情的人都知道,牧民们为人处事都格外坦诚和豪爽,不仅白日里的光阴过得自由浪漫,不少夜晚也是在酒宴与歌舞中度过的。知道他不会喝酒,他们特意给他准备了丰盛的茶宴,他边随心地吃喝,边欣赏他们的表演。尤其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小时候自己曾在这里表演过的花儿,被当地的牧民学会后,直到如今还能唱得格外悠扬和投入。撩逗得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心中的激动,壮着胆子、放开歌喉漫起了年轻时候他曾唱给丁凤芹的那首花儿:
哎——
雀雀子飞了鹰没有飞,
鹰飞了铃铛儿响呢,
人把你亏了心没有亏,
心亏了怎能这么想呢。
哎——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崖畔上雨点儿大了,
想起尕妹妹哭下了,
记起个说下的话了。
牧民们拉着马头琴给他的嗓音拓路、助威与遮丑,激情四射的这个夜晚,他的歌声居然一发而不可收,连续唱了十几首也不觉得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开始意识到可爱女子最能打动人心的岁月。一时间,他竟然又成了这里歌坛的老牌新秀。即使夜里睡下,他们又和他一起拉古老的历史,他们说他们的忽必烈西征,他呢也说英勇善战的探马赤军。
每次去的时候,他都会按照那里人的需要,尽力送去质优价廉的物品。茫茫草原,让他一眼望不到头。有时,竟搞不清先去哪一家。他和他们打交道,仍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从不用什么度量衡。东西运到之后,谁该拿多少就拿多少。多些少些,都不放在心上。
他有着送不完的真诚,人家也有着让他拉不尽的友谊,每次得知他要回家,牧民们早早送来牧畜的皮毛或其他土特产,知道他们民族的人,要吃有宗教信仰者亲手宰杀过的反刍动物,就赶来活羊送给他。
这家说,自己家的牛群里给他许下了一头刚换上牙的小母牛,将后无论生下多少头牛犊也属于他。那家说,自己家的羊群里给了他几只口轻母羊,等过些年他一鞭子吆回去,就是一大群。还有的人家说,他们给了他一峰母驼,待到过些年,他便可以骑着那峰识途老驼,率领着繁衍下的子孙,从沙漠里抄捷径来回驮运货物。
在这里,他得到了牧民们物质上的帮助,也得到了兄弟民族的精神财富。与以往做那芝麻绿豆官时候相比,如同又重新活了一次。每当体味这段日子的新生活,又怎能不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呢,又怎能不格外感激呢,又怎能不胸怀更美好的憧憬呢?然而,对海家和马家那样的做法,他却一点儿也不认可,不赞成,不欣赏。
今儿和外地的一些南腔北调、不三不四的人做买卖,明儿和国外的什么肤色各异、五花八门的人订合同,真不知海文和马存惠那些人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据说,还得到了想当年马存惠在监狱时候结识下的几个哥们的鼎力支持,怪不得会那样无所顾忌,原来都是些经过大风大浪、大灾大难,浑身遍布历史污垢的所谓人物嘛。
那般毫无顾忌地做事,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担心吗?若是那样的搞法能长久,不就彻底乱套了吗?咱这梨花湾,咱这国家,还算是哪条路上的社会主义呀?那些人,怎能一点儿经验教训都不汲取呢,越坐监狱怎能越不知道了高底深浅,愈发胆大包天呢?莫非是因为当初蹲监狱的事情,酿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就想破罐子破摔,对咱们的社会主义制度,进行肆无忌惮的报复呢。唉,说到底还是本性难改啊!
据说,不只与社会主义国家,也还与资本主义国家,乃至帝国主义国家的人做起了多种多样的买卖。像日本和美国,前者在抗日战争时期,后者在抗美援朝时候,欠中国人民的血债难道都还少吗?与这些人打交道,谈生意,该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呀,稍不注意就是一个政治立场问题,乃至爱国与卖国的原则问题。
再说,咱们国家的政策,忽冷忽热、忽这忽那变化多端。海文他还年轻,对以往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还不太清楚。但马存惠你难道就不了解吗?自解放以来,各种政治运动,几乎一个接着一个来,不要说一般的人了,就连全国有名的大人物,该有多少都栽了大跟斗,甚至丢弃了宝贵的性命。仅仅海外关系这一点,但凡被牵连上的,又有哪个不被整得灰头土脸、丧魂落魄呢。
什么是见识,有些文化人总认为,见识只能从书本中来。于是,一天到晚几乎不问人间烟火,只抱着书本本啃,就想出人头地。但他却认为,人的见识,更多的时候,是从实践中和阅历中得到的。自己虽说没读过多少书,但仅凭半生不熟读过的与多年来听说的,就可以分析出来,就连书上的那些见识,也大多来自于实践和阅历。
看来,国家的政策就像走路一样,不可能总朝着一个方向发展,或者只走一条直道,大都会根据具体情况,审世度时地做各种调整。谁能保证从今往后的政策,就没有一点儿变化或反复?这些话,他本想直接给海文叮嘱一番,最起码对方与自己还是同一个领导班子里的成员。有好多次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回到了肚里。怕说了非但白说,还会惹来小伙子的责怪,认为他是思想跟不上趟。类似这样的意见,对方已经给他提过好几回了。
在他看来,到时候马家和海家的主事人,最轻也得去蹲班房,也没准儿会招来杀头之祸。自己还是不要与马家和海家纠缠为好,免得将来受牵联。当然,这也是他不让女儿杜英英参与对方公司所有活动的重要原因。单就自己来讲,还是要把小买卖当回事,做扎实、做稳当、做长久。农民嘛,还能想发多大的财?农民若能发大财,城里的许多大能人能服气吗,不想办法收拾你才怪呢。即便往后来个什么运动,咱也不过是个混着过光阴的下家。
虚实好赖自己还是个生产队长,为人处事都被大家伙儿盯着,万一闯下什么乱子,对众人和上级都不好交代。正因为是队长,肯定要负更大的责任呢。所以说,要严格要求自己,注意防范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之路,都一步一个脚印正儿八经地走过来了,如果现在再搞出点儿什么不太光彩的事情,那就太不值得了。想当初,自己若是也能这么细致而周到地考虑问题,也不会犯有关拆寺和动员本民族人养哼哼的那些错误。
耳边,骡子的蹄声还在呱哒呱哒地响个不停。近处的夜猫子,还在阴阳怪气地叫个不止。就在身子依然随着小胶轮车不时地颠簸之际,他又想到了山里的那些朋友。是啊,这阵儿他们在干啥呢?是在睡大头觉,在唱歌跳舞,还是在吃肉饮酒?想到他们,又觉得这趟拉去的东西太少了。本来还想多拉一些,又怕小胶轮车承受不了,何况由于路途遥远,体力不支的时候,他还想在车上歇歇脚。小胶轮车的充气轮胎,是经不住超负荷折腾的,若在半道上放了炮,那乱子可就闯大了,就会把人害惨的。
若是再有一辆小胶轮车,那该有多好啊。若能如愿,一路上有个伴儿,自己也不会这么提心吊胆,用不了几年时间,我杜石朴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呢。到时候,也让庄里的那些小人们,把眼睛掰大好好地看看,到底谁是真正的男子汉。只可惜咱家的阿依莎是个女娃,若是叶尔古拜还活着,男娃儿吃起苦来,总是骨棒儿硬气一些,如今也能另赶一辆小胶轮车,跟随爹进山做买卖了。
想着想着,杜石朴又悲观起来。莫说两辆小胶轮车了,过些天农活一忙乎,特别是过几年自己一老成,仅这一辆小胶轮车也别想再动弹了。心情这么一沮丧,又觉得今夜车上做过的那个见到了叶尔古拜的梦,绝不是可有可无普普通通的梦,而是真主对他的一种提醒或昭示:庄户人没有儿娃难啊!如果韩大林那小子能过门到自己家里来,也用不着犯太大的愁了。韩家那边,至少还有个二林呢。即使那样,大林也不会吃什么亏,自己的一番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他小子的。
随着东面的天际渐渐发白,夜不再那么沉寂了,已经开始动弹开来。大概也和远处的钻井队、压路机与国道上跑各种运输任务的车辆有关,呜呜地,隆隆地,嘁嘁嚓地。山雀儿被吵醒了,从叽溜叽溜的声音里可以猜出来,很可能是在说什么俏皮话或争论什么原则问题呢。远处羊场上的狗不时地狂吠着,声音是那么沧桑和沉闷。快速行进中的骡子的耳朵,也忽闪得更快捷、更攒劲、更神奇了,就像一只劲飞的苍鹰,向着山顶上的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