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静悄悄的,周凤莲和两个女儿都不在屋里,杜石朴手里端着一大碗羊肉,肚里却填得饱饱的,正愁这碗肉往哪点放,忽然发现儿子叶尔古拜正在门口往屋里探头探脑,头顶上的发型仍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无疑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儿子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顿时让他心疯神驰。若不是手里这碗肉,他定会扑过去,把儿子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一番。
显然,叶尔古拜也看见了屋里的父亲,一个蹦子跳过门槛,咧着嘴巴、张开膀子扑过来,喊了一声爹之后,急忙钻进了他的怀窝里,还用小脑袋使劲地摩擦着他的腔板儿,差一点儿把他手里的这碗肉弄翻了。杜石朴急忙找个地方将手里晃晃荡荡的碗放下,而后紧紧搂住了几乎是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在思念的儿子。
叶尔古拜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停地在他的腔板上摩来擦去,仿佛一只饿极了而又没能睁开眼睛的羊羔羔,拼命寻找娘的乳头到底在什么地方,直搞得他的心里痒酥酥的,每过一会儿,叶尔古拜都要用他那稚嫩的声音喊一声爹。每次杜石朴都想答应,可是咽喉仿佛被什么人紧紧捏住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他挣扎着说,娃呀,爹想你快把老心老肝想碎了。可嗓子依然毫无感觉。他急忙问道,娃啊,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藏到哪里去了?然而,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赶紧松开搂抱儿子的双手,然后将娃的身子扶端直,想仔细端详儿子是胖了,还是瘦了。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现叶尔古拜的嘴唇竟是那样干巴,到处都皴裂着就像成熟的哈密瓜那样的大大小小的口子,有些地方居然还翘起了翼翅一般的干皮。
由此看来,儿子肯定还没吃饭呢。他赶紧端起那碗肉说道,娃啊,这是刚煮熟的绵羯羊肉,你赶快吃吧。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急忙用动作示意。看来,儿子是看懂得了他的意思,用一双稚嫩手儿轻轻推挡着他递过去的盛满羊肉的碗。从娃的眼神里发现,他是想说关心爹的话,爹,你老人家有病呢,还是留给你自己吃吧。
他激动了,娃芽芽就知道疼顾爹、孝敬爹呢,顿时心里涌出了万千话语,想统统对亲生骨肉诉说。是啊,世上还哪有比父子之间的这种疼爱更真切、更有意味的呢?就在这时,他又想到了自己咽喉的事,莫非自己的身体里边也产生出了类似陈温让所制造出的那种关卡,但凡关键时候,定要搞出些耗费时间和折磨人心灵的事情?此时此刻,他的那种直脖筋劲儿变得愈发厉害了,决心要把心里想说的话,一起痛痛快快地倾吐出来。于是,他鼓足了全身的劲想对娃说:
叶尔古拜,我的憨娃啊,你大概还不知道,现在爹都能经常吃到肉啦,家里其他人也经常能吃到肉啦,一点儿也不像从前你在咱们家时候的可怜巴巴的日子、穷酸至极的样子了,那都是让大锅饭给害的,现在虽然还保留着一个生产队的架子,可实际上已经搞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你大概还没听过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说法吧,若按通俗的话说,也就是各家干各家的的农活,各家经营各家的田地。
娃啊,这是以前爹说啥都没想到的。当初,我考虑最多的是,一旦分开之后,恐怕很多社员都操持不好自家地里的庄稼。是啊,以前他们种的都是不操心的粮食,大事小事都由我这个队长想了管用、说了算,自己只管出力流汗干活就可以了。现在由他们自己来,能行吗?我估计,大多数人家肯定不行。因为谁都知道,学会那些用心、费神和出恰当力的本领,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等到快要掌握熟练的时候,恐怕也就把穷根扎得很深很深了。
没想到,分开以后,谁都不甘心落后,谁都怕别人瞧不起,一家更比一家干得欢,千方百计都要往前头奔。唉,难怪世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集体的时候,好像所有社员的脑袋全都是榆木疙瘩,白白地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只要我这个划船的人不动弹,他们全船的人没有一个肯动弹、能动弹和敢动弹。我搞不明白,那到底是船的原因,桨的原因,众人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
那时候,我总是满腹牢骚。总认为,是自己操心费神地带领着大家、服务着大家。于是,最爱用污言秽语辱骂社员,最爱动手动脚地伤损他们。总认为,指教他们,完全就像指教自己家里人一样,是必需的,是责无旁贷的。即便再过分,也是为了他们和队里好。从现在的情况看,是由于那样的体制,不允许他们的脑袋想生产方面的事,不允许他们的嘴巴说和我不同见解的话。当然,我的心里也清楚,一旦全由他们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我的智慧和能力就会抵挡不住、应付不了,什么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现在看来,那时的大家不是不会干,而是没办法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去踏踏实实、仔仔细细地干。一旦那样,我这个当队长的往哪里摆?我说下的话,也就是我的命令,又怎能不当回事?现在,我越来越发现,其实,造物主成全人这种生命的时候,同时也给每个人赋予了一定的生存的能耐,若按文化人的说法,也就是天性。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聪明才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本领,每条生命都有不可低估的能量,就看社会能否提供发挥的环境和条件。
娃啊,实话说,正是由于看到了大家的智慧、本领和潜能,爹时常都要想起你。爹已经是上年纪的人了,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了。特别是经过你的爷爷和奶奶去世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打击太厉害了,损伤太严重了。面对那种再也无法还上的账债,再也不可能弥补上的缺憾,爹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许多,矮了许多,甚至就连做人的志气,也一下子虚弱和短欠了许多。
爹是将就班子凑合戏了,爹这一辈子的所有指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只有你,爹的可爱的心尖尖、命蛋蛋,才可能具备和众人较量的条件和实力。根据大家的这种竞争势头,爹只要不丢太过分的人就可以了。娃啊,这碗肉你一定要吃,羊肉是调养生命、滋补身子的好东西。你可知道内行人是怎样评价我们当地的羊只的吗?说它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就连拉的也是六味地黄丸。你吃上了如此地道的绵羯羊肉,给爹快快长,长大了也好给爹种田和做买卖。
你妈是个病团团,你的两个姐姐也都女手女脚,不用说跑什么买卖了,单是从事地里的那些繁杂农活,有时候也都难以胜任。农村的活,哪里还讲什么白天和黑夜,还考虑什么男女有别?只要有活,你就得立马去干。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即使这样,过不了几年,你的两个姐姐,也得离开咱们的家。丫头人家么,说穿了,就那么一回事。是给别人的家里在培养人,爹妈费心费意地把女儿养活和指教大了,却又让人家娶走了,去和那个男人奔自己的小光阴了,去服侍和养活人家家里的老老少少了。
他尽管想了这么多,把全身的劲都用光了,可还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急了,连忙用双手抓自己的咽喉。就在这时,他却发现,大概是娃怕这样下去,会憋坏老子的性命,慌忙打个招呼匆匆离开了。看那样子,若是不怕他憋死,娃还有很多的心里话要对他这个爹说呢。他见娃突然不见了,便大喊了一声,叶尔古拜,我的儿啊,爹的命蛋蛋啊,爹的心尖尖啊,爹的大指望啊!
杜石朴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看看上面,是深邃而灿烂的夜空;瞅瞅四周,是黑魆魆的不知布满着什么东西的山梁和山沟;摸摸身子下面压着的东西,原来是小胶轮车上装着的杂七杂八的货物;感觉一下躺在小胶轮车货物上的身子,正随着颠颠簸簸前进的小胶轮车不停地晃动。耳朵里,也还时不时地传来骡子的呱哒呱哒的蹄音,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夜猫子一阵接着一阵的瘆叫或怪笑。
此时,他不禁后怕起来。是啊,尽管自己买的这头骡子,没有什么古怪毛病、性情温和、具有相当视途眼力,但凡它驾驭过的车、走过的路,不用主人操什么心就能稳稳当当独自来往,但自己也不该如此马虎啊。能在它所驾驭的小胶轮车上歇歇脚,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又怎敢闭眼睡觉啊,万一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该怎么办,也没准还有生命危险呢。
他的皮袄的对襟先前是搭严实的,不知什么时候让小胶车晃荡开了。但也许是叶尔古拜用自己的小脑袋给磨蹭开的。觉得身子有些冷,他急忙往严紧裹着皮袄,而后不由自主地长长呻吟了一声。顿时,一对眼窝都变成了汪汪的泉。泪水顺着眼角流到了太阳穴,又从太阳穴流到了耳朵壳。
一阵接着一阵的夜风冷得瘆人。他知道,若不是泪水饱含着充足的盐分,无论流进怎样的穴或壳里,就会很快结冰。然而,盐分只能抵御泪水的凝固,却无法防御夜风的寒冷。他不得不掏出装在衣裳口袋里的油渍渍的小毛巾,轻轻地搌着自己的一对眼窝。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已经去世的一双父母。
自从他当队长以来,每当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二老总会像是搞什么比赛似的,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手绢,不时地蘸着各自的眼窝。大概惟有他心里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那是为了想看清楚他这个当生产队长的儿子,会不会生了什么气,有没有受什么伤,眼神和脸色都还正不正常。一旦遇到了吃亏事,不但儿子要受罪,全家人都要跟着受牵连,甚至就连先人们的亡灵都会不得安宁。
一对眼窝揩搌干净了,杜石朴又挪动脑袋,往四下里瞅着,想知道儿子的亡灵,是否真的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正悄悄地跟随在这辆小胶轮车后面,并且正想和他捉什么稀奇古怪的秘藏呢。但过了很久都没听见什么动静,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就在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由前往后迅速打着滚儿跑,边跑边还吱溜溜地小声叫着。
他断定这种情况,与娃毫无关系,说不定是什么歹毒魔鬼想暗害他,并想让他去给人家做替身呢。想到这些,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急忙坐起来,攥紧手里的长鞭杆,向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抽了过去。说来也怪,当啪地一声炸响之后,那团东西立马向四处逃散了,接着又发出了万千个更微弱的吱溜声,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