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英在厨房里拉着风箱哼着小曲儿,那种啪哒声仿佛专门为她打着拍子似的,就连灶膛也不停地伸缩着很有节奏感的火舌。昨天上午,爹又一次从东山里做买卖回来了。爹在家的时候,她总嫌他一天到晚嘟嘟囔囔,对自己管教得过于琐碎和严格,盼他赶快离开这个家才好。这段时间,爹没完没了地跑东山,把家里的所有麻烦事都给自己撂下了,她又盼他能在家里多呆一些日子才好。的确,只要他在家,地里的不论什么农活,自己只管听从指挥,出力流汗就可以了。
是啊,爹进东山做买卖的时候,自己就像学生没了老师,从事集体农活的社员没了队长,什么样的麻烦事情都得从她的心上过,也都得由她亲自处理或解决。并不时地担心会出什么差错,遭爹的抱怨,耽误收成,还惹他人耻笑。最近,东山坡的那片生荒地刚分开,其他人家早已全部犁过了,为的是能让阳光好好晒一晒。可她家的那些地,依然原封不动地静静躺着。
都说只要会操心、肯下苦,那片地要么可以种些收益好的中草药,要么可以直接栽梨树苗,与附近老庄子地的新梨园组成一个体系。当然,在树还没长起来的时候,还可以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闲地方,种植一些低矮的粮食作物或蔬菜。一旦翻晒得迟,还没等到地里的阴晦之气挥发干净,便已经到了该淌冬水的时候,无论对土壤的品相质量,还是往后农作物的孕育生长,都没什么好处。
正在她焦灼不安的时候,爹赶着负重的小车回到了家。她想,这下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过日子了,否则饭也吃不出滋味,觉也睡不太安稳,就连走路或干活也是那么六神无主的。哪想到,今天半夜时候,爹又要赶着小胶轮车去上长路。临出门的时候,发现女儿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说起了宽心话:“我找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已经说好今天小晌午到东山坡犁咱们家的那片生荒地呢。”
如此出乎意料的安排,又怎能不让她如释重负、喜出望外。可不,若用一对大牲口犁那份地,免不了又要让她牵引缰绳,绕来绕去且不说,遇上一位脾气恶劣的掌犁人,比她自己当畜生拉犁耕地还要难受得多,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表示已听清了爹的叮嘱:“多亏你还记着这件事,我还正犯愁呢。”
“你准备点吃喝,到时候给那个犁田的师傅送过去。”已经吆车走出了老远,爹又停下来,返转身一直走到女儿跟前才这样说。给她的感觉,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若是远距离交待,万一女儿听不明白,就会误了大事。爹的话说得严肃而又认真,可不知为什么眉眼里却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
不论她的心里作何猜想,爹吩咐下的事情,绝对不能当耳旁风。此刻,她正给那位师傅准备吃喝。随着曲子终止,风箱停息了,火舌也缩回了灶膛。她担心到那里路途太远,热乎东西容易变凉,特别是荤油炒过的青菜,师傅吃了说不定会闹肚子,赶忙用两条毛巾把竹筐里盛着饭菜的大碗捂得严严实实,而后又用暖瓶备上了一些茶水。
就在她提着这些吃喝,细步纤纤往东山坡走着的时候,却又抱怨起了粗心大意的父亲,你走的时候,也不给女儿说说,那师傅姓啥名甚,万一不认识,去了白搭话,岂不羞辱了咱姑娘人家。但此时的抱怨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只能到了那里再说吧。她边往东山坡的方向走,边侧耳倾听着手扶拖拉机的动静。想知道,那位师傅是否已提前来到了地里。
尽管听得很仔细,满耳却只有忽忽作响的风声。她一直都眺望着那片生荒地,已经来到离东山坡还有大约二里路的地方,却依然没见任何手扶拖拉机的影子,倒发现有一位掌犁人,一手挥鞭,潇潇洒洒地驱赶着两匹大牲口,另一只手扶犁,正昂昂扬扬地犁着一大片生荒地。莫非那开手扶的师傅还没有来,她心里火烧火燎地这样想。
人仿佛全凭着指望生活,仅仅这么一想,立马就让她产生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想转身回去,又不太甘心。决定先去打问一下那个掌犁人,是否看见有开手扶拖拉机的师傅来过这里。说不定由于自己迟到了,人家认不出哪是她家的生荒地,将车开走了呢。若是那样的情况,那就等着爹的斥责吧。
再说,他也很想去见识一下那位犁田人。没有任何人在前面牵引牲口,依然能一手扶犁,另一只手握鞭,一对牲口还能那么听从使唤、生龙活虎。一切都是那么和谐与自然,一切也都是那么从容自如、沉稳老练。与整个东山的大背景组合起来,就像一首再好不过的田园诗,一幅再美妙不过的风情画,一个再逼真不过的电影画面。
没错,若是一般人掌犁耕地,都少不了有人去牵引牲口。没错,每年犁田的时候,她都会扮演那样一种角色。当然,那是她最怕承担的一项任务。要时不时地处理朝里或朝外、返来或倒去的各种麻烦事情,一旦行动不太利索或准确度不够,就会受到掌犁人的严厉喝斥。只要牵引牲口的人出现方向性偏离,后面的犁铧必定会出现更大的误差。
来到生荒地附近,她惊骇得险些喊出声来。如若不是反应迅速,手里的竹筐子肯定会掉落到地上。真没想到,她格外佩服的这位男子汉,竟是韩大林!对方耕耘的,正是她家的那份生荒地。一直走到跟前,她才看清,对方的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脸上、脖子、胸膛和两只胳膊都像刚刚涂过润滑油似的,反射着格外耀眼的光芒。
就在边掌犁边吆喝牲口的时候,还时不时地用那只掌鞭的胳膊腕擦着快要流到眼睛或嘴里的汗水。由于是侧着她所来的方向,何况眼睛还要紧盯着前面的那对仿佛时时都可能撒野的大牲口,再说手臂也还要准确感觉犁头会不会碰着藏在地里的碎石块,对她的到来韩大林丝毫没有觉察。
杜英英为难了,到底是回去还是留下。如若回去,当然还来得及,但那样一来,自己提来的吃喝,到底是带走还是留下?带走吧,显然不尽情理;只把东西留下,自己不打任何招呼地悄悄走掉,对方万一发现不了怎么办,即使发现了又不知是谁送给谁的怎么办?再说,那样一来,肯定会影响犁地的时间与质量。
如若将情况说明之后,自己放下吃喝再离开,又有多大意义?再说,自己家的生荒地,别人在这里出力流汗,眼看着一对凶猛大牲口没人牵引,自己又怎能忍心溜掉呢。她能估摸出来,若是说明情况之后,自己再立马离开,对方一旦感觉出来是怎么回事,很可能也会连人带牲口马上撤离。
她没有走,她也无法走。静静站在这里观察的时候,她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欣赏起了命运展现给自己的这幅格外壮美的图画:远山前,烈日下,刺坡上,一位胳膊和胸膛上长满肌肉疙瘩的油黑油黑的男青年,真真格格地甩着鞭子,踏踏实实地迈着步子,全神贯注地犁着她家的那份生荒地。
没错,在她的印象里,韩大林虽说不是很坏,却也不像这样下苦与憨实啊。就在这时,对方又唤着牲口掉转了方向,转过头来驭使着牲口扶着犁。她连忙瞅个妥善地方,将竹筐子和暖水瓶放好。看着他那浑身犹如是从蒸锅里出来的模样,一种女性的疼爱在心里热辣辣地荡漾开来。
甚至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从竹筐子里抽出了那条淡绿色的毛巾,更无法记起,是怎样捧着这条毛巾走到对方跟前的。当韩大林发现是杜英英站在自己身边,是那样惊诧而又兴奋,竟然忘了扶犁和驭使牲口,只是憨头憨脑地站在那里,呆眉痴眼地看着她,却没有伸手去接她递过来的那条毛巾。
“噢——喔——”两头牲畜拉着空犁愈走愈有兴致,直到犁头快要挂到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上的时候,韩大林才如梦初醒,想到了应该叫住它们。是啊,一旦牲口将犁铧拉到石头跟前,至少也会发生犁尖被镚断的可能。听到他的叫声,一对牲畜居然像小学生听到老师发出了立定的口令,立马一起乖乖儿站住不动了。
韩大林的两只眼睛,就像一对迷茫的深潭。似乎对方递来的是世上罕有的珍奇,自己不配接。又仿佛,她交给自己的是一把锐利的武器,他不敢接。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未这样对待过自己。且不用说连一滴水和一块碎纸片也未曾递到自己手里,就连二人之间的距离都从未这样接近过。至于,那年的一个晚上,他扑上去抱住了她,那是自己在砖厂喝多了酒,神志模糊时候干下的荒唐事情。
对方的那种愣神愣气的劲儿,也一下激活了杜英英的恻隐之心。她只感到他是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一条干活非常真心与踏实的汉子,她急忙给他递着毛巾:“接住,擦擦汗。”
“好吧。”他眨巴眨巴被汗液干扰的眼睛,抬起略有些颤抖的右手接住了它。但就在接毛巾的一刹那间,她依稀觉得有一条红光在自己眼前闪耀了一下。她正想弄个分明,韩大林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将右手换为左手,但她还是追根溯源地发现了毛毛糙糙犁把上染着的那片血迹。还未等到她说出什么关心的话儿,对方却又利利索索地赶起了骡子,行若无事地扶着犁铧向前走开了。
杜英英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股股酸楚,爹啊爹,你怎能这样对待人家啊?即使雇来的长工,也不该如此残忍吧?这种沙土与碎石子参半的生荒地,即使用这种犁铧来犁,也该事先通知我一声,前来牵引那对凶猛的牲口吧,怎能把一个人当几个人的用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再也无法忍受,赶忙撒开脚步,往犁铧跟前追去。一双长辫子,犹如风筝的两条尾巴,在身后悠悠扬扬地打着滚儿飘。
她跑过来,一把抓住了骡子的笼头,然后边使劲往后拽,边唤着口令让它们停下来。看来,牲口们也巴不得让她发出这样的命令,很快站定下来。在打算对韩大林开口说话之前,仅仅为说话所操持的语气,她也还犹豫了一阵,但最终觉得,还是要坦诚而很有分寸感地表达。为了不让对方产生什么误解,在述说的时候,目光也还瞅着放置竹筐和暖瓶的方向:“歇一歇吧,我带来了吃喝呢。”
“你放开牲口吧,我不饿,也不渴。”这是今天,也是自所谓的定婚仪式以来,韩大林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不难听出,里面夹杂着不少颤音。刚到这里来的那会儿,杜英英认为,如果对方享用了自己送来的吃喝,就是对自己劳动和心意的亵渎。遭到了这般拒绝之后,心里反倒特别委屈。由于不能勉强对方去吃喝,她只好牵着牲口继续往前走。
两人都默默地扮演着各自的劳动角色。很显然,她给他拉犁,没有给父亲拉犁那么别扭和吃力。更让韩大林惊奇的是,一经她牵引剽悍牲口,自己的扶犁耕地,竟然变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犁头不再那么艰涩,犁地的感觉是那么流畅而富有成就感。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连浑身的汗水也不再那么连续不断地流淌了。
一对大牲畜仿佛也受到了他们这种和谐情绪的感染,响鼻不再狠狠地打,就连铁石一般的蹄腿,迈得也宛如在水上漂似的。直到饥饿至极的它们,不停地抢食地上的刺秧子的时候,杜英英才猛然想起,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带来的那些饭菜的温度,定会和地面上的石头一样冰凉,急忙提醒对方:“那吃喝快要放冷了。”
“我不想吃,也不想喝。”就心底里的真实意思来说,他是多么愿意享受对方的那双梨花一样嫩白手儿做出来的好吃好喝啊。有好几次,都想抬腿提脚到跟前去品尝,又怕蹲在那里,像个饿狼或疯狗似的,张牙拌口会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什么不美以至丑陋来。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肚子里已饥渴难忍。
凭感觉,杜英英越来越觉得,他还算是个正派人,于是提防的神经绷得不再那么紧张了,就在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父亲临走时的叮嘱。是啊,说不定对方就是爹说的那位师傅呢。至于更换了犁地工具,要么是爹的虚晃一枪,要么是韩大林的临时变更。她扔石探水地问道:“你为啥不开手扶拖拉机来犁地?”
“砖厂的那台手扶拖拉机坏了,我修了半天都没修好。”其实,韩大林真盼着对方和自己说些什么话,也好解一解心底里郁积下来的闷气,没想到杜英英只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急忙随口照实说了。不知何故,却又从对方的神情中发现了一种释然。
“这一对骡子是谁家的?”
“借来的。”
“这么好的牲口,真是不多见啊。”
“是一位亲戚家拉大车的,他们是从东山到这里来买砖的。如今听说各干各的光阴了,牲口的行价猛涨。都是新近买的,每一头都好几千块钱呢。”
韩大林本来不愿意与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当对方一旦询问起来,又这么有口无心地解释着。然后,又觉得都是不值得细品的废话。怕对方再次提及一些无聊的事情,他想赶快切入正题。可就在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心已慌慌忙忙地跳将开了:“英英,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啥要明一套,暗一套?”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还是直说吧。”杜英英话说得还算坦荡,却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悄悄向自己袭来。
心里是那样忿忿不平,可还是怕伤损她,韩大林尽量做到和颜悦色:“明里,你是和我定了亲。可暗里,却又在和海文好。”
“我从未同意和你定亲。”她尽量克制着感情,想趁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把该说的话一并说清楚,免得耽误对方的婚姻大事。
“话能这么说吗?不同意,你为啥早早退学回来?不同意,你为啥在定婚的那天,不站出来说话?”
“订婚的事情,起先我一点也不清楚,是由我爹妈一手操办的。”
“都是一家人,怎能一点也不透露给你?”
“我真的不知道。”
“好,那我们就不说这些了。说点实实在在的吧,你妈看病的债是怎么还的,你家从队上分回来的一匹半死不活的老马,又怎么变成了一头体格壮实的骡子,这些你总该清楚吧。”
“你呀,也是个高中生。你说金钱能买来感情吗?其实,这样对你和我,都没啥好处。强扭的瓜儿不甜,到时候后悔也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