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海文被他从梨园赶出来的那些天,他就想用派活和给工分的松紧尺子整治对方,没想到却在外边贩梨不拢窝。刚把他硬逼回来的那阵,又打算派他去上沟挖渠扛大活。就连常言也说:“养下女儿莫放驴,养下儿子莫上渠。”一是怕学坏,二是怕挣坏。可他却自作主张地钻进妇女和孩子群里干起了活。尽管自己一次次狠狠指责,人家却一直装作没听见。就连少给工分,人家也不理他的碴儿,好像根本就没把他这个队长当一回事。
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苦于没办法整治对方,那天老庄子地与张佐铭打仗的偶然事件,给他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机会,也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候自己曾背着猎枪到东山里打沙鸡的经历。没错,要想有所收获,就得把自己的身子隐蔽在沙坡后面,使附近的沙鸡不易发现自己,并为即将猎杀它们不断地创造有利条件,当对方运动到他的瞄准区域内,当然也正是麻痹大意丧失警惕的时候,他就可以立即扣动扳机。
这便是,庄里人常说的“打沙鸡要趄个坡儿”那句话的来历。人们之所以把这句富有哲理性的话,不厌其烦地运用到生活的各个角落,首先是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其次是与当地的生活实际协调得格外自然,起到了通俗易懂和触类旁通的作用。总体意思是说:但凡做事,要善于利用客观条件。其实呢,也与一位下乡干部对他讲过的——公元前赵国的荀况在文章中阐述过的“假于物”的道理完全一致。
他决定要趄到张佐铭被殴打这件事件的坡儿上,不让沙鸡发现是自己放的枪弹,又要射倒对方。这抑或是被不抬举自己的光阴逼出来的一种见识吧!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脑际又浮现出了张佐铭被打之后的一些情景。那天,当他来到老庄子地的时候,整个打斗已经偃旗息鼓。地当中是一个大而厚的人圈,见他来了,人圈立马裂开了一个豁口。他很快便发现,很多人的脸上都显出了非常矛盾的神色,如遇救星的欣喜与如遇祸神的恐惧。
顺着人们闪出的通道,他走到了人圈的中央。只见张佐铭躺在人圈之中,犹如钟表盘上的一个时针。蹲在他身旁急救的几个妇女,又像钟表盘上用特殊符号标记的时数。他怕酿成人命关天之祸,作为一队之长,自己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便赶紧俯下身去,全面检查张佐铭受伤的情况。除罢头上差了几缕头发,四肢和嘴脸上划破了几路表皮之外,心跳、呼吸和体温一切还都正常。
然而张佐铭的反应,却与他的判断大相径庭。喊不应、推不动,就像一条死狗展丫丫地躺在地上,让所有的人都拿他没办法。是啊,自己毕竟不是医生,万一判断不准,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便是自己放过了抢救时间。于是,赶忙派几位社员,用拉土的小胶轮车,将对方送到公社医院急救。几个小时过去,经过各种先进方法的检查,结论却是病因不明,只有住院继续观察治疗。
买胜先是有意咳嗽了几声,当会场彻底安静下来,才有意抬高声音公布:“金氏全年挣得两千二百二十个工分,海文回来以后共挣得八百七十个工分,海霞抽空挣得一百七十个工分,共计三千二百六十分。下面的话,要仔仔细细地听,不要听不分明,到头来再找后账,说我没当众公布。扣去拨给张佐铭五十天的病假工分四百,还有两千八百六十分。
“每个劳动日一角三分,合款三十七元一角八分。扣去分麻和瓜葫芦蔬菜钱七元,还剩三十元零一角八分。全家人秋夏两季粮款,为一百四十元零五角,两相相抵,还欠生产队粮款一百一十元零三角二分。另外,再加上生产队给海文家垫支的,也就是给张佐铭预付的住院费和医疗费一百八十四元整,共计下欠生产队款项二百九十四元三角二分。”
“张佐铭的病假工分和这费那费,我分文不出!是他先动手打的我,我没有动过他!”海文霍地跳将起来,向买胜申述着自己的不同意见。
杜石朴立即强调说:“你没有动,他怎么躺倒了,住院看病,谁人没见?”
“他是在装病。有人看见他白天在医院里住院,夜里还溜回来独自拉着一辆小胶轮车,从自留地往自家院子里拉坷垃。”海文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众人和张佐铭发生冲突的事了,整个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再提那件事的过程,已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立马单刀直入地揭示出了问题的要害。
听他竟然捅出了这样要紧的事情,张佐铭的老婆保玉风立马撂了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双腿像辫蒜把儿似地向海文扑了过来:“烂舌头的,你给我指出证人来!要不然,我叫你不能囫囵!”
乡下人就是这样,无论何处遇见纷争,总是很难袖手旁观。总觉得,就连鸡和鸡相斗,牲口和牲口干仗,也得有人去拖劝和平息,否则就有悖常理,于心不忍。当然,也怕往后自己遇到类似事情,别人也会无动于衷。不少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制止着事态的发展,会场顿时乱了营。
杜石朴连忙大吼一声:“都给我坐下!”
“会还没有散呢,大家赶快坐下来吧。”会计买胜也立马维持秩序。
见人们都坐定下来,杜石朴又用缓和的口气解释道:“这个事情没争头,也没嚷头,不要给好不依好。如果放在前几年,像这样不服从领导,合伙打队干的社员,不游斗一番才怪呢。再不出病假工分、住院费与医疗费,到哪里说,你都是个无理!”
“就是不能出!张佐铭派活不精心,出了差错海文提出来,他不但不听建议,还动手把他打得嘴和鼻子流血,差点送了性命,现在再叫海文出张佐铭装病的工分和这费那费,这纯粹是变着法子整人!”蹲在半截坷垃墙下边的马存惠,站起来耸了耸肩上的老羊皮袄,口气严厉地反驳着。
杜石朴没料到,就连马存惠这样的人,也胆敢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剑拔弩张地为海文打抱不平。这光阴能把他从大狱里减刑释放出来,已经够便宜他的了,莫非还要抬举他这种人胡作非为不成?他用利刃一般的话刺向了对方的最痛处:“这驴上没有你马存惠的行囊,你还是把自己的劳改释放犯当好吧!”
“就是劳改队的犯人,也没听说嘴上全都贴着封条吧!你这样一说,倒还把我提醒了,平心而论,在你这样的队长手下当社员,真还不如在劳改队当犯人呢。”没有为海文的事情表态之前,马存惠就曾考虑过,一旦自己站出来说话,问题提得肯定比较尖锐,指责的力度也肯定比较大,那样一来,杜石朴很可能就会狗急跳墙。为此,他预料过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他会揭自己的这块伤疤,立刻将计就计地予以反击。
杜石朴和马存惠是老对手了。在马存惠还没蹲班房之前,只要生产队开会,他俩小则吵大则闹。马存惠总要拿出自己的一套生产方案来,杜石朴总怕他家庭成份不好,若按照对方的话办事,好了则可,若一旦出问题,人家就会说他受坏人操纵,便多数不予理睬。即使因噎废食,也觉得情有可原,处在这样的光阴里,不讲阶级斗争怎么行?
马存惠每次都要固执己见,总觉得真理就在自己这边,为集体做事怎能不讲质量和效益,反倒要以权压人,两人总要磕磕碰碰。有一次,杜石朴把只靠嘴皮支吾不肯下苦干活的马贵打了两拳,马存惠竟然带领全家人攻门上阵,要他给自己的儿子当面认错。他能明显感觉到,就在马存惠蹲大狱那些年,这个队里倒是安稳了许多。
马存惠正要往下说,保玉凤又追起了后账:“你还是念经人呢,怎么也胡嚼牙齿骨!说咱男人是装病的,你现在就把证人给我指出来?”
“慌啥,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嘛。到了一定场合,摆出来也不迟。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跟别人在说话,你要再敢胡搅和,没你的松宽事!”马存惠鄙夷了对方一眼,厉声警告着。
保玉凤见马贵、李心秀、高步清一起瞪着她,并且时刻都有动手动脚的可能,佯装看脚上的鞋,低头弯腰悄悄绕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见保玉凤已经缩了回去,马存惠又把矛头指向了杜石朴:“你不是个男子汉,要想整人,就自己光明正大挺出来干。不要溜在门背后施暗箭。克扣海文家的工分和钱,绝不能出,应该开个社员大会讨论讨论,众人是会听道理的,不少人当时就在现场,完全可以站出来作证。”
“就这样定了,谁不愿意,就到上边告吧!买会计、郝保管这事就这么办。他不给不由他,反正金氏全家人的秋粮还都扣在队里。啥时给钱,啥时拿粮。扣不够,明年还有的是粮。买会计,你照样往下念!”
听到人家居然下了这样的毒手,金氏落开了老泪:“姓杜的,你整死了娃他爹,还想往死坑害咱们母子几个吗?”
“你那溅尿没处淌了!你的儿子,你不好好教育,让他到处撒野闯祸,难道还不让生产队往顺溜管教吗?”发现一个老女人也胆敢扰乱会场,杜石朴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如果这事放过他,往后更无法无天了,不但搅得我们十三队的社会主义道路走不成,他本人也要像当年的马存惠那样,非去蹲大牢不可!”
“哎,大家听着,下面公布张佐铭家的账目。张佐铭一人,全年挣得工分三千一百二十分,加上海文拨来的四百……”买会计觉得这样吵闹下去,可能要出大乱子,连忙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缓和会场气氛。
海文再也忍耐不住了,冲出人群扑到办公桌跟前,哗啦啦几下,把所有的账本都推到了杜石朴身上。一霎时,他甚至想豁出去蹲大牢。的确,那种有形有样的束缚或制裁,要比这种不死不活的慢烟儿薰人、软刀儿宰人来得痛快,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鸟账,纯粹是他妈的鸟账!”
“你想翻天么?”就在海文又要掀桌子的时候,杜石朴大骂一声之后,嗖地一下从桌子跟前扑过来,想狠狠揍对方一通,发现马存惠、高步清、李心秀已来到自己的身边,只是恶狠狠地指责着。
海文仍是不退让,他那还未痊愈的身子瑟瑟颤抖着:“你嘴里少冒闲猪粪!这十三队的天就是要翻个过,不然就没有众人的活路!”
“好啊,你是成心想当反革命去蹲大牢呀,你再犟一句瞧瞧!”尽管会计买胜和保管郝云,使劲想把杜石朴拉回到会议主持人的座位上,可他极力挣扎着要和海文见个高低。
发现对方已经豁出去了,海文仍是不肯示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和你这个土皇帝斗争到底!”
“就你那两下,我杜石朴还没放在眼里呢!买会计,这账再不开会公布了,写好直接往队部门口一贴,谁有意见,想到哪里告,就尽管去告吧!”看到那么多社员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杜石朴立马想到了自己队长的身份,尽力控制着情绪,一边挥手示意散会,一边说着不甘罢休的赌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