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所谓的社员大会上,海文又一次领教了权力的重要性。不论你有多少条理由,怎样的证据,只要你手中没有操控会议的权力,那么你的理就不再是理,甚至就连你个人说话的权力也会被剥夺,但只要有了那份权力,即使一丁点儿理由也没有,也可以强词夺理,一意孤行,混淆视听,让本来有理的人,非但有口难辨,也还愈发生气。
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感觉到,在那样的场合之中,无论嚷也好,骂也好,只要你敢于和权利的掌控者作对,即便有不少人同情和支持你,那么你也只能越来越被动,就连众人也得跟着你干生气、白受罪。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心理负担愈发沉重了,总想尽快找出可行的摆脱僵局的办法。
他走出了人群,想找公社的郭福山书记去评理。总觉得,这或许是目前惟一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有关当地权力的问题,只有通过更高权力部门的制约或干预,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当然,按理首先就该去找大队一级的领导。但他的心里清楚,那一级的领导,与杜石朴分明是一伙人,找了也是白找,反倒会因为通风报信和加油添醋,没准儿还会惹来毫无深浅可言的报复。
刚离开会场没几步,他的心里却又产生了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是啊,那公社院里又不是郭福山书记一个人说了算。据说,正因为当初主动要求到这梨花湾公社来工作,他的做法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于是老班子上的那些人马,人家还给他款款留着,而他急需的人,却一个也调不进来。看来,官场上也不好混,就像人们所比喻的那样,蛇钻的窟窿蛇知道。
之前,一位公社内部的人士就曾告诉他,那次郭福山书记亲自主持处理韩维民和张佐铭合伙盗梨的事,分明照片和人证俱在,开了几次会,意见都无法协调一致,许多人都与他唱对台戏。郭福山书记不信这个邪,又坚持协调了几次,也没能把韩维民撤下来,反而因为自己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去找过几次郭福山书记,大队和公社乃至县委大院里都传播着不堪入耳的谣言。
继而,他又打算硬着头皮去找郑县长,即便不怕他会笑话自己,不上补习班那件事分明有些咎由自取,可又是一件短时间内难以说分明的事情。是啊,到底是去反映杜石朴的不是,张佐铭的耍赖,还是去说不给十三队的乡亲们配置像样领导班子的韩维民?如若三个人或三方面的情况,一起和盘托出,目标过于分散,恐怕哪个人或哪个方面都难奏效。
即便只说张佐铭装病,何以为证?发现他在住院期间的一天夜里,用小胶轮车拉坷垃的是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还不满十五岁,未成年人的作证能算数么?人家有处方,又有发票,还有证明。难啊,像这样棘手的事,告响还在何时,再说郑县长最近正在省上开会,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县上来。
如若就此沉默,忍气吞声地揉个肚子疼,这口蚀人心肺的窝囊气,又怎么能咽得下去?全家人的口粮,已让人家卡住数月,自留地仅有的那点儿底垫粮食,与土豆之类可以充饥的食物,近些日子都快要用完,当下和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想着想着,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往自己的家里跌跌撞撞而去。
他从厨房里抄出抬水棍,在手里挥动着试了几下,觉得长度还行,只是有些不太带劲。又拿出菜刀,试着或劈或砍了几下,觉得锋利度还不错,只是欠缺一些长度。继而,又从草棚里的铡刀床子上卸下了铡刀刃,双手紧握其柄,使尽全身力气从天上到地下试着抡了几遍,觉得这把家伙有长度和宽度还有力度,真是一把报仇解恨的锋利武器。
“嚓——嚓——”
“嚓——嚓——”
“嚓——嚓——”
他蹲在院子里的砂石跟前,一边时不时地用浴壶往上面倒水,一边双手从两面紧紧凭住整个刀刃,用力狠狠地磨。顿时,一声紧接着一声的瘆人的磨刀声,立刻在院里院外传开来。他想,如此这般的刀刃,磨起来都是如此痛快和过瘾,当双手抡起来再狠狠劈下去的时候,尽管对手有几手拳脚,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颤颤抖抖的母亲已经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娃,你磨铡刀刃子干啥呢?”
“妈,这你不要管!”他用指头蛋儿试试刀刃,觉得快了些,便霍地跳起来,将它扛在肩上,疯疯癫癫地朝院门外跑。
发现事情果真不出自己所料,金氏跌跌爬爬地扑上去,拦腰抱住了儿子,连哭带喊地说:“傻儿子,要砍你就砍我吧!”
“妈,你放开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劈不碎他杜石朴,我就不算男子汉!”他使劲掰着母亲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他搞不清,是病情未能痊愈或过于激动的自己手臂缺乏了力量,还是关键时刻的老人,手上使出了惊人的力气。
刚散会的人们,正为庄巷道里玩耍着的娃们,一起神情慌张地拥向了海文家门口的情景,感到疑惑不解,此时又听见了金氏的哭声,与他们母子俩高喉咙大嗓门的对话,赶忙一起跑进了海文家的院子。得知是如此凶险的情况,立刻夺刀的夺刀,逮手的逮手,把海文团团围住,而后又把他搡进了屋。
看着母亲瘦小而又佝偻的身子、褴褛的衣衫、布满皱纹的脸庞和颤颤抖抖的紫黑色嘴唇,海文的泪水簌簌地流淌下来。此时,他深深切切觉得,与其这样活人,真还不如立马死掉的好。他当然知道,一旦死起来也很痛苦,却可以像庄里人时常所说的那样,长疼不如短疼。至少,不会再连累家里人。他边连连跳着蹦子,边狂呼乱喊着:“你们让我出去吧!我不想活了,我活着真没用!”
“娃呀,你可不能由着心里疯想,由着嘴里胡说,由着性子狂闹,你自小长这么大容易吗?妈把你从湿处挪到干处,冷处挪到热处,妈该穿新的挂乱,该吃稠的喝稀,供养你念了十几年书。妈几乎是熬干了骨髓,操碎了心,为的是啥,难道为的是叫你去当凶犯吗?你这样做,会把自个儿原本的那点好信誉丢得一干二净,也会把咱们一家人全都推入火坑。”
看见母亲的头巾也不知哪里去了,花白而稀薄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扭曲的面孔也被瀑布般汹涌而下的泪水遮得模糊不清,海文的心里痛苦得真不知如何是好。顿时觉得自己的一切已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完全被一种疯性儿的东西操纵着:“妈,我不活了,还不成吗?妈,我不想再连累你老人家和全家人了,还不成吗?我想替我爹和我们全家人报仇,还不成吗?”
“娃,亏是福,没有白吃的。张佐铭他不是真格儿的咱们民族的人,只要真正信奉本教门的真回民,是绝对不会讹人的,像他那样的肮脏人,今世真主不会原谅他。活着我们和他算不清,到了来世总会有个公道公断,水落石出。”金氏用衣袖搌着儿子眼窝的泪水,苦苦劝说着。
“妈,我不去拼命,我们全家人还怎么活呀?”
“娃,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就是你没有听妈的话。我早就对你说过,考大学是你惟一能脱离这种苦海的出路,你却偏偏要断送它。”
“妈,那是你不知道具体情况。”
“啥了不起的情况,难道比在这个穷坑、祸窝、苦海里还难熬吗?”
“好些个五、六十人的大班,情况最好的,才能零零星星考上几个。更多的,却一起被全班推了光头。”
“没那么玄乎吧?”
“我说的是确确实实的情况,不信你亲自去打问吧。”
“那你也该争取那一丝一毫的指望,妈苦死也愿意。”
无疑是庄里那些没上学的孩子们跑去送了消息,不知什么时候马存惠也站在了海文的身边,劝说道:“阿丹,你是个高中生,怎能做这种荒唐事情呢。有个一差二错,就把你彻底毁了,也把这个家彻底毁了,更把大家对你的盼头完全断送了。你在学校里学得那么多知识,是干啥用的?是要借助它们,更好地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呀。”
“我从未见过这么野蛮、歹毒和不讲理的人,我想劈死他,也为众人除掉一个祸害!”
“《红楼梦》中说过,‘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她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那样一个绝色标致的尤二姐,硬是叫王熙凤怂上秋桐,害得吞金自逝了。现在的情况更复杂,你不能只把问题看在杜石朴的身上,你要多想想,是谁和什么力量,让他变成那个样子的。你真把他干掉,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咱们这个队的穷困面貌。再说,你只要拿刀威胁,就是一个无理,更不要说你伤着人家了。要我看,你是把学校里学过的那些东西,全都忘光了,二杆子习气倒沾染得不轻。”
“大伯,你的话全在理,可这口窝囊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啊。让人家这样欺侮,只能乖乖儿地死受,活着竟然连牲口都不如,还不如拼死壮烈!”
“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自己是受过很多年学校教育的高中生,做事头脑一定要清醒,就连马克思主义也承认,做事情要讲究时机。绝不能盲动,要耐心地等待或创造适当的机会。经上也说,‘且违禁而取利息,并借诈术而侵蚀别人的钱财,我已为他们中不信道的人而预备痛苦的刑罚’。
“真主是全知全聪的公道公断的主,没有辨不分明的官司。不信,走着瞧。再说,你爹心软了一辈子,如今你却扛着那么大的铡刀刃,去行凶杀人?叫他的亡灵知道后,怎么能安宁?不要忘了,你是你妈惟一的靠山,你是海家惟一的根苗,你也是咱们十三队将后的最大指望。”
“过去他伙同别人整治我爹,今天他又出言出语地当众伤损我妈,还想困死我们母子几个,不杀了他,实在难平我心头的忿恨。上告呢,又官官相护,山高皇帝远,很难告响。面对这样的现实,学校老师讲的有理走遍天下,又怎能不是骗人的鬼话!老师,什么老师,全都是吃谁的饭就跟谁转的书呆子!”
“莫慌,莫慌。我每日礼五次拜的时候,都会求祈真主给你们全家人赐予平安吉祥。现在礼拜的时候到了,我要走了。”
“大伯,你去吧,让我再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