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吴紫藤正在上网。
开始她进的是旅馆对门的那家网吧,网吧里面热闹非凡,几个戴着卷沿毡帽的藏族小伙子边打游戏,边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中间隔着几台电脑,挥舞的手臂还能碰触到对方。墙角一个女孩对着电脑屏幕大声骂着什么,吴紫藤张望了一会,还是找了一台电脑,可电脑只能打游戏,不能收发电子邮件。
她想看看自己的邮箱,她申请的是搜狐邮箱,在江南的时候,几天不打开邮箱,一打开就有张海洋和其他女孩子发来的电子邮件,有的只是几句祝福语,有的发来一张贺卡,春节、情人节、三八节、中秋节、元旦、圣诞节等各种节日来临的时候,都会收到漂亮的贺卡。当然,贺卡全是转发和下载的,带有强烈的复制和剽窃色彩。尽管如此,收到的时候依然会兴奋不已。通常情况下,邮箱里还会堆积几份垃圾邮件,销售发票的、交友的、性用品推销的、图书推介的,真可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现在的她已经不奢望张海洋给她发邮件了,但还是莫名其妙地期盼着什么。邮箱是西藏和江南的桥梁,是繁华和原始的纽带,是从前和当下的信使,是温情和友情的连线。邮箱也像自己钟爱的衣柜,不是每天都打开,但隔段时间不打开,检阅一下漂亮的衣裙,就觉得少点什么,缺点什么。
走出这家网吧,日喀则已经被夜色笼罩。只好找其他网吧,站在街上一眼望过去,灯光朦胧,树影摇曳,没有看见第二家网吧。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她面前,她看了看没有上去,三轮车司机是个藏族男人,她怕对方听不懂汉语,遭到上次在拉萨一样的待遇,便向前走去。晚风阵阵,吹在脸上有几分凉意,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喜眉活目的喇嘛和行色匆匆的背包族走在路上,店铺几乎都关门了。道路两旁有高大的榆树和低垂的旱柳,走在影影绰绰的街道上,她有点害怕,在一处正在关门的店铺门口,站着一位中年藏族妇女,她问人家附近有没有网吧,对方奇怪地望着她,从头顶望到脚下,又从脚下望到头顶。她被望得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便走开了。去问另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男人也奇怪地看她,但还是用含含糊糊的普通话告诉她,这个地方没有,得到青岛街去找。
吴紫藤说:“青岛街,这里怎么会有山东的街道?”
那个人说:“山东给日喀则援建的项目很多,不但帮助修建楼房还帮助修建工厂,日喀则的街道有好几条用的都是山东的地名。”
吴紫藤谢了对方,打上一辆出租车到了青岛街,进了一家网吧。网吧正在改造网线,暂停营业。她又东问西问,才问到一家打字复印店,店里几个藏族男女正在打牌,两台电脑闪着蓝莹莹的波光,音箱里流淌出来的正是韩红歌唱日喀则的歌——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一条美丽的河,阿玛拉说,牛羊满山坡,那是菩萨保佑的……
旋律优美极了,歌词里唱的正是白天见到的一切,日喀则确实在一条河边上,那条河不是别的江河,正是驰名中外的雅鲁藏布江。雅鲁藏布江不但是西藏的大河,也是中国的著名河流,更是一条国际性的江河。它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北麓,流经日喀则,经过富饶而神奇的后藏地区,川流不息,奔腾向前,流向藏东南的林芝地区,在那里转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大湾,形成了气势雄宏、美丽原始、水利资源极为丰富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再一路南下,深切山系,流向异域风情浓郁的印度和孟加拉国,最后汇入浩瀚的印度洋。
听着悦耳的歌曲,想着日喀则水草丰美的河谷,清澈的雅鲁藏布江河水,明净的蓝天白云,牛羊满山坡的美景,不觉想起另一首熟悉的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这也是一首歌唱草原的歌曲,歌唱家乡的歌曲,歌唱各民族大团结的歌曲,歌唱盛世太平的歌曲,与韩红的歌曲有异曲同工之妙。日喀则的夜色多么宁静,日喀则的人多么纯朴,日喀则的歌曲多么悠扬。吴紫藤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小小的打字复印店,喜欢上了奇妙的电脑。电脑旁边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铁皮炉子,炉火旺盛。藏族男女吵吵嚷嚷地打着牌,她安静地上着网,耳畔一直飘溢着舒缓的歌曲。听着这首藏族歌手歌唱自己家乡的歌曲,身临其境,感觉非常亲切,有谁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时刻呢。她,吴紫藤,一个从万里之遥而来的汉族女孩,融进了西藏自治区著名的宗教圣地日喀则祥和的夜晚。虽然没有等到期盼的东西,没有收到一份亲密的邮件,只收到两份莫名其妙的广告,但她还是很满足。一个人,在遥远的西藏,享受着一个自由温馨、安宁平和的夜晚。
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钟。天上飘起了雪花,雪不大,飘飘零零的那种小雪花,在古老的后藏地区,在藏传佛教浓郁的地方,在一个叫日喀则的古老又现代的城市,悄无声息地飘洒。刚走到街上,就打了个哆嗦,她裹了裹衣服,还是感到了寒冷。站在街边,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小小的雪花漫天飞舞,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向东望一阵,向西望一阵,还是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来的时候打出租车,街道和树木隐约能看清,而现在完全被白色笼罩,被动感的雪花装点。街道已经不是原来的街道,树木也不是原来的树木,她彻底忘记了回去的道路,渐渐的,她有点紧张,有点惶恐。
街上终于有人走动,举目望去,是一个喇嘛,身上披裹着红色的袈裟,袈裟把头也包裹着,露出一方朦胧的脸颊。他头上身上滴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飞舞的雪花灯光照耀下,格外飘逸,格外潇洒,格外雅致,而独行的喇嘛也显得格外神秘和肃穆。喇嘛不快不慢地走过,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渐渐清晰,那是《红楼梦》中描写过的一幅画面——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人,站立在江河岸边,与船上贾府主人遥遥相望。那也是个风雪交加的时刻,也是四周空寂无人的环境,那幅画面非常经典,感人至深。隐约间,又想起在拉萨玛吉阿米的菜单上,见过仓央嘉措的一首诗,那首诗也是一幅画卷,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而画面与眼前的景致十分吻合:
黄昏去会情人
黎明大雪飞扬
莫说瞒与不瞒
脚印已留雪上
她为自己的记忆兴奋,为眼前难得的夜色兴奋。在家乡云贵高原,在江南鱼米水乡,从来没有经见过雪,没有在雪地里走动过,自从来到青藏高原,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雪景,有的在远处的山峦,有的在行驶的汽车外,有的在宾馆的画框里,今天夜里,却真真实实地就在身边,在视野和手足能够触摸的地方。雪花飘落在肩膀上,在头发上,在额头、鼻梁和嘴唇上,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食着,亲吻着,陶醉着。她仰起头颅,将整个脸庞浸进夜色,浸进迷蒙的雪花中。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久久地耸立在空旷的雪夜,站立在亲密无间的白色花瓣中,站在飘忽不定的动感中。她像一枝巨大的白色腊梅,绽放在雪域高原,绽放在夏日的西藏,绽放在伟岸的雅鲁藏布江畔,绽放在一个人的日喀则,一个人的夜晚。
她低了一下头,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睫毛上快速滑下一片清冷和一片雪花。她甜甜地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街上走去。
走了几步,折身返回,恐惧油然而生,走了第一步,不知道第二步迈向何方。雪继续下着,望望天空,天空黑压压一片,夜空的雪是黑色的。望望大地,大地洁白如玉。雪原来是多变的,在不同的地方会出现不同的颜色。在祁连山,她第一次看见雪,那是白色的雪,在青海,她看见了绿雪、黄雪。今天夜里,她看见了白色的雪,黑色的雪,还有飘落在喇嘛袈裟上的红色雪花。雪原来有这么多的颜色啊。
打字复印店的人出来了,几个人纷纷骑上摩托车,骑上自行车,看见刚才上网的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被风雪包裹,一个男人主动问她:“嗨,是不是不敢回家?”
吴紫藤怯怯地说:“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那个人说:“你不是日喀则人?”
紫藤说:“不是,我是来旅游的。”
那个人说:“那你记得住在哪条街上,哪个旅馆吗?我送你回去。”
紫藤说了旅馆的名字。那个人让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不大一会功夫,摩托车载着她就到了旅馆门口。那个人问她是不是这个地方,她答复说是。男人放慢车速,让她下车。
她刚下车,摩托车便呼啸一声,消失在雪花与冷风之中。
她刚把说出口的谢谢两个字咽进喉咙,就听见司马君颤抖的声音:“紫藤,你干吗去啦,没什么事吧?”
吴紫藤定眼一看,几个男人都在一楼门庭站着,看见她,眼睛都发出水晶般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