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玛吉阿米出来,拉萨才真正进入夜晚,拉萨的天比内地黑得要晚些,尤其在夏季。因为拉萨比沿海地区日出时间晚,虽然都用北京时间,中间却隔着几个时区。
拉萨的夜晚漂亮极了,现代与古朴,汉文化与藏文化相映成趣。大昭寺广场亮着新颖的装饰路灯,而小小的灯房里却亮着一片酥油灯。从街上一眼望去,同时会看见水泥楼房和藏式楼房。布达拉宫下边的围墙周围装点着巨大的装饰灯,在夜色下显得金光灿烂,金碧辉煌。两人站得很近,被夜色中的宫殿感动着。布达拉宫广场宽广雄伟,在广场一角,巍然屹立着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通车纪念碑,纪念碑四周鲜花簇拥,娇艳无比。离纪念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圆形的音乐喷泉。另一侧有人工湖,湖边有古老的柳树,柳树因为年代久远,树干上有烂掉的孔洞。晚风轻轻吹来,令人感到十分惬意,街道上店铺已经打烊,行人和车辆并不多,有人从身边缓缓经过,那是在八廓街转完经晚归的信徒,或者干脆他们本来就在转经,绕着布达拉宫更大的外围在转经。
匆匆而过的人,脖子上的玛瑙和红珊瑚熠熠闪光,偶尔可以看见腰间佩戴的藏刀。尽管如此,吴紫藤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感到的却是和平、安静、温暖。
回到吉日旅馆,已经很晚了,两人在各自的床上刚躺下,就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咵嗒”一声,声音很大,吴紫藤抬了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黑影进来后,停了一瞬间,便轻手轻脚地关门,轻手轻脚地放好东西,然后在靠门口的床上躺下。过了好一阵,吴紫藤听见了呼噜声,两个男人一高一低的呼噜声。她能辨别得清楚,高声部是门口那个男人的声音,低声部是司马君的声音。迷迷糊糊中,她也睡着了,她的床在最里边靠窗户的方向。
吴紫藤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两张床上的被子都叠整齐了,她刚要出门去洗漱,迎面碰见司马君,司马君说:“早呀!”
吴紫藤眨一下眼睛,回一句:“早!”
两人装作没事般地问了好,开始了新的一天。吴紫藤在刷牙的时候想,其实司马君一直都不习惯男女混住,清早起来跟她打招呼,不是显得亲切和礼貌,而是要驱赶丝丝缕缕的尴尬。尽管他曾经用舌尖舔过她的眼角,尽管她曾经在他怀抱中熟睡过,可那是在特殊环境下的举止,一旦环境正常,两人就恢复了相敬如宾的旅伴关系。吴紫藤也不习惯男女混住,虽然以前在娱乐场所混过,挣过不大光彩的钞票,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西藏跟江南不一样,拉萨的青年旅馆跟江南的娱乐场所不能同日而语。从一进入藏区,吴紫藤就感到,青藏高原的人似乎跟青藏高原的天空一样,碧空万里,洁净醇美,的确像外界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片没有被开垦的处女地。
早点是在一家邛崃人开的饭馆吃的,跟内地的早点一模一样,稀饭馒头豆浆榨菜什么都有。司马君说:“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正宗的早点了,一路上要么兰州牛肉拉面,要么拌面,把人吃得都不知道真正的早点是什么样子了。”
吴紫藤笑着说:“那你多吃点呀,如果不合口味,还可以去太阳岛吃火锅。”
司马君说:“你咋知道的?还知道拉萨有个太阳岛,还能吃火锅?”
吴紫藤笑呵呵地说:“不告诉你。”
吃过早点,搭上一辆公交车去哲蚌寺,哲蚌寺的建筑同样古老而恢弘,壁画、唐卡、塑像样样精致,喇嘛和信徒穿梭来往,寺庙显得特别拥挤。有人说,过不了多久就是雪顿节了,那个时候拉萨会倾城出动,来到这里过雪顿节,看晒大佛,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场面非常壮观。
司马君玩笑地对吴紫藤说:“要不,咱们多待些日子,过了雪顿节再走。”
吴紫藤也玩笑着说:“过什么雪顿节呀,过了藏历年再走。”
两人哈哈大笑。笑完了,搭上另一辆公交车前往色拉寺。色拉寺上空飞翔着许多鹫鹰,有人说离色拉寺不远有一处天葬台,非常神秘,没有多少人去那个地方,好像也不让游客随便参观。
两人不能去天葬台,只好参观色拉寺,在空旷的色拉寺院子里,几个人在拍照,其中一个就是头一天在小昭寺见到的那位,在玛吉阿米下楼的时候也见过。那个人大概从取景框里看见了他俩,直起身,向他俩点了一下头。吴紫藤依旧微微一笑,司马君礼貌地点点头。拍照的人还在拍照,吴紫藤和司马君向另一处院落走去。
另一处院子里有很多喇嘛,喇嘛们三三两两或蹲或站,激烈地在辩经,每个人都激情昂扬,大声辩论,每个喇嘛都显得特别纯朴,特别热烈和积极向上。他们被辩经的场面深深吸引,站在一边久久不愿离去。
走到色拉寺后面的山坡上,山坡上寂静极了,吴紫藤说:“骑士的旗帜是不是应该插在这个地方,这里多安静啊。”
司马君说:“说不清,不知道他喜欢热闹的地方还是安静的地方。”
说着向更高处望去,这一望就发现了一条通往高处的道路,道路边是一溜排开的转经筒,转经筒因为人的长期抚摸和转动,显得金光闪烁,油光发亮。有人在转动经筒,有人弯腰从经筒底下经过。
吴紫藤说:“其实这里来的人并不少,如果碰上藏族人过节日,肯定人山人海,山道上就很拥挤,独臂骑手可能也不喜欢这种地方。”
司马君说:“咱们才来拉萨一天时间,多看看吧,找个最好的地方安置那面旗子,旗子虽然不大,但代表一个人,也算是一个生命啊。”
吴紫藤说:“你说得对,咱们选择一个最合适的地方,让他的愿望得到实现,灵魂得到安息。”
回到住处,房门大开着,一进门,就有人问好。低头一看,问好的不是别人,正是多次碰见的那位男士。他正在擦拭照相机镜头盖,待真正看清楚走进房间的两人时,赶快站了起来,向司马君伸出手,并热情地说:“原来咱们是老熟人啊!”
司马君跟他握了手,望一望吴紫藤,对男人说:“她也从内地来。”
男人说:“你们同路来的吧?”
司马君说:“是的,同路,你来拉萨多久了?”
男人重新坐下,继续擦拭镜头盖,边擦边说:“十多天啦。”
司马君说:“你来十多天啦,一直在拉萨待着吗?拉萨有那么多景点值得看吗?”
男人说:“拉萨当然没有那么多景点看,但拉萨的感觉很好,我已经来拉萨两三次了,每次都待一个多月,走的时候还是舍不得离开。”
司马君说:“拉萨这么吸引人呀,值得你住这么长时间。”
男人说:“当然,这里有我的亲人嘛,有亲人的地方待多长时间都不觉得长。”
司马君疑惑地问:“你有家人在拉萨,既然这样还住旅馆啊?”
男人抬头望了望司马君,问道:“你们第一次来西藏吧?”
司马君见对方转移了话题,便说:“第一次,你是乘飞机还是汽车来的?”
男人说:“飞机多没劲,我从川藏线来,你们从哪条线过来?”
司马君说:“我们从青藏公路过来,沿途景色不错。”
男人说:“哦,青藏公路,不错,我以前也走过那条路,但你要是走过318国道,就知道川藏公路有多美。”
说起318国道,吴紫藤立即有了兴趣,她知道318国道的起点在上海,那里离她打工的江南不远,张海洋曾经带她去玩过,还在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买过一条粉红色的裙子。
她好奇地问:“318国道?你是从上海一直走过来的吗?”
男人见吴紫藤也参与进来,笑着说:“谁从上海一路走来呀,内地那段318国道没有多大特色,从成都到拉萨这段路更有特色,平原、森林、草原、湖泊、雪山、冰川、瀑布、冰瀑布、冰舌、高山、极高山,什么都有,川藏线简直是中国人的景观大道。”
司马君说:“听说川藏公路很危险,当年修筑公路的时候,死亡的人就很多。”
男人说:“是啊,不光那个时候多,现在也很多。”
吴紫藤惊讶地问道:“现在也很多,为什么?”
男人说:“险,太险啦,没有体验过,真的不知道天路天堑是什么样子。车在路上走,不知道前一个拐弯处会出现什么情况,撞车的、疲劳驾车翻车的、泥石流滑坡把整个车滑到峡谷里去的,种种危险数不胜数,你甚至不知道过了今天,还会不会熬到明天。”
吴紫藤说:“那样危险,你怎么还要走那条线路呢?”
男人说:“走那条路的意义很大,最大的目的就是寻找亲人,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挑战,越是艰险的地方,越要伸过头去看看。”
司马君再次惊讶起来,但他没有问他亲人的事,他怕问了,他又转移话题,便说:“生命还是最重要的,太危险的地方留给探险家好了。”
吴紫藤却问道:“你有亲人在那条路上?找到了没有?”
男人说:“我爷爷五十多年前进藏修公路,来西藏就没有回去,我一直在找他,川藏公路,青藏公路都找过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司马君终于明白了,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五十多年前修进藏公路的人,该回去的大概都回去了,回不去的人,大概就长久地留在了西藏,留在了天堑之上,化作丰碑,成为无名英雄了。
这时,司马君忽然想起在哪里看见过一份资料,资料上称川藏线为“死亡之路”。川藏公路含复线3176公里,穿越21座4000米以上的雪山,横跨14条江河,被中外地理学家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公路”。这条最危险的公路,从拉萨到成都长达2000多公里,当初为了修通这2000多公里路,3000多个年轻的生命倒下了,也就是说,平均每公里要付出1.5个人的生命。在世界筑路史上可算是最沉重的牺牲,被称作中国公路的“百慕大”第一。司马君想着想着就想对男人说,你没必要再找你爷爷了,为修川藏公路牺牲了那么多人,你爷爷当初都没回去,五十多年过去了,肯定是牺牲了。但他不能这样说,他对这位年轻的男人产生了好感。
男人接住吴紫藤的话说:“是呀,要不要看看我在川藏线上拍的照片,真是漂亮极了,连我自己都喜欢哩。”
吴紫藤和司马君走到男人跟前,三个人并排坐在床沿上,男人调皮地说:“噢,差点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周晓鸰,一家公司的职员,在南方工作,喜欢旅游,也喜欢寻找我爷爷。”
说完后,首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