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放好东西,去走廊边的洗漱间洗漱,走廊边的铁丝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其中还有女人的内衣。走廊上斜依着三个人,一个在嗑瓜子,一个在看地图册,一个在听音乐,见他俩经过,淡淡地望一眼,侧一侧身子,以免碰着他俩。收拾完毕,已近黄昏,走廊上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人们一问一答地说着话:
“纳木错怎么样,真的像画册上照的那么漂亮吗?”
“今天没去纳木错,要是去纳木错,就在那里住一晚上,纳木错湖畔有很多帐篷,专门供游人住宿,自己也可以带帐篷去,这几天那里不下雪,天气还行。今天我去山南了。”
“山南,你是说泽当吗?上雍布拉康了吗?那座城堡可真了不得。”
“雍布拉康确实雄伟壮观,听说那是西藏最古老的宫殿,高高地耸立在荒芜的山头上,俯瞰千里粮田,真是奇妙无穷,有机会你也去看看。”
“乘车方便吗?我出门最怕交通不方便。”
“挺方便的,拉萨到山南有对开的汽车,沿途的雅鲁藏布江河面也很宽广,河边的胡杨和柳树已经成为一道景观,不比你们吉林市的滨江大道逊色。”
“哈哈,世界上还有比我们吉林滨江大道漂亮的,那可有世界上罕见的雾凇哩,就冲你这句话,我一定去看看,作个实地比较。”
吴紫藤和司马君休息够了,也感到该吃点东西了。吴紫藤说:“我想把那面旗子带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或插在什么地方。”
司马君说:“明天再说吧,拉萨是个阳光城,找个阳光充足,位置高点的地方安置,也算把他的魂魄带到拉萨,带到高处了。”
吴紫藤说:“是啊,把它安放在高一点的地方,也算把他的灵魂安放在高贵处了,如果他活着,心里也会这样想的。”
司马君说:“是的,我们这样做,应该是对的,而且也符合他的遗愿。”
吴紫藤说:“你说得对,他是一个值得我们这样做的人,记得他的笔记中有这样一句话,‘希望能够活着看见布达拉宫,更希望在那里干点有意义和受人尊重的事情。’虽然他没有能够看见布达拉宫,没有实现他干点有意义的事的愿望,单就这一句话,也令人佩服和尊重。”
司马君说:“既然这样,我们把旗子插到布达拉宫去,你看行吗?”
吴紫藤说:“那怎么行呢?布达拉宫具有特殊的宗教象征和政治象征,何况游人如织,插在那里肯定不合适。”
司马君说:“那就不着急,先熟悉一下拉萨,过几天再说。”
两人出了门,走廊上的人更多了,有人在吃方便面,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看书,一派悠闲散淡的情景。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像司马君这个年龄的人并不多。
两人沿着街道随意地走着,走着走着,就看见几个人站在一座高大华丽的古建筑前拍照,接着就看见有人匍匐在地上磕长头,司马君惊奇地说:“原来这就是小昭寺呀,真是名不虚传,这么古朴高雅,进去看吗?”
吴紫藤望望四周,并不见售票的窗口,也没人收门票,索性跟着司马君进去了,进到里边,里边的建筑金碧辉煌,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栩栩如生,酥油灯辉映着经堂和唐卡,仿佛进入古代的皇宫。一个男人弓着身子在拍照,一个喇嘛过来阻拦,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男人收起相机,遗憾地望着一尊塑像。喇嘛向他双手合十,点点头,男人也双手合十回礼。吴紫藤和司马君出了大厅,上到二楼,二楼上有个年轻喇嘛在念经,两人从他身边经过,喇嘛依旧念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喇嘛席地而坐,地上放着一叠黄颜色的经书,喇嘛念一阵,翻动一页经书,念一阵,再翻动一页,非常用功和虔诚的样子。
司马君说:“要是学生学习都像他这么用功,老师家长该省多少事呀。”
吴紫藤说:“学生小不懂事,到了懂事的时候,又晚了。”
司马君说:“我儿子要是有这一半用功我就放心了。”
吴紫藤低了一下头,心想,司马君其实是个什么都有的男人,有家、有妻子、有儿子,他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啊。而她,一无所有,孤身一人。可现在的他在拉萨,在内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又是跟她一路来的,他应该在家里担当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他却跟她四处游荡,四处为家。她越来越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他的家人。
吴紫藤说:“你什么时候回内地,我也该回去了。”
司马君说:“过几天吧,街上到处挂着祝贺青藏铁路通车的彩旗横幅,庆祝活动好像也很多,到时候乘第一辆火车返程,那该多有纪念意义呀,七月一日青藏铁路就通车了。”
吴紫藤说:“是啊,2006年7月1日是西藏人民值得纪念的日子,也是全中国人值得庆贺的日子,能乘第一辆车当然好呀,你到西安下车,我继续向前。”
司马君说:“你到时候在西安倒车或在郑州站倒车都可以。”
吴紫藤说:“好呀,到时候咱们同路。”
刚才拍照的男人也上到二楼,喇嘛依旧在念经,嘴里发出音乐般的声音,头摇来晃去,既有韵味又有节奏。男人拿起相机对准远处,吴紫藤和司马君顺着男人拍摄的方向望过去,远处不是别的,正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巍峨的宫殿高高地耸立在暮色中,天边有刚刚升起的新月,还有正在西沉的太阳,宫殿一侧是月亮,另一侧是太阳,宫殿恰好镶嵌在月亮和太阳之间,构成一幅美轮美奂的日月同辉胜景。司马君也呆呆地仰望着,尽管傍晚时分,天空依然碧蓝如洗,云朵洁白得无可比拟。吴紫藤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画面,月亮和太阳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天宇呢?她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此时,她看见了,真真实实地看见了。可她没有带相机,相机放在吉日旅馆。即便是黄昏,拉萨也显示出内地任何一座城市所不具备的魅力和光辉。
两人走下楼梯,喇嘛还在念经,男人还在拍照,吴紫藤发现拍照的男人很年轻,身材很高大,大概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大吧。从小昭寺出来没走多远,就看见好多人,顺着一个方向走动,有的手里举着转经轮,有的数着佛珠,有的什么也不拿,嘴里念念有词。有的穿着藏袍,有的是喇嘛,喇嘛披着红色袈裟,在晚霞的映衬下艳丽而光辉。有的是汉族人,也行走在队伍中间,还有神态悠闲的外国人,也有纯粹看热闹的人。但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动。
司马君说:“这就是八廓街,前面不远的地方应该是大昭寺,白天跟小黑、大高他们就是在那儿分手的。”
吴紫藤说:“他们不知道找到住处没有,拉萨住宿太紧张了。”
司马君说:“这几天是拉萨的喜庆日子,全国人民都知道拉萨要通火车了,大家都想来这里探险哩。”
吴紫藤说:“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过了这几天,大概就不热闹了。”
两人跟着转经的队伍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一座黄颜色的房子跟前,吴紫藤说:“八廓街其他房子都是红色、黑色或白色外表的房子,唯独这间房子是黄色的。”
司马君抬头望去,见楼顶有很多人,有人在吃饭,有人在聊天。再看一眼门楣,门楣旁边有一个与黄房子一样古朴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玛吉阿米”几个字。两人都难住了,不知道这“玛吉阿米”是什么意思。一对男女正往进走,司马君拦住人家,问是什么意思。人家告诉他说:“这是一家藏式的、中西合璧的酒吧,也可以吃饭。”
司马君听见酒吧二字就不舒服,想起离开西安的前一天晚上,就是因为进了演艺厅,稀里糊涂喝了许多酒,才落得在街头受了一晚上罪的下场。他向后退了两步,吴紫藤倒大方地往里走,她想见识一下藏式的、中西合璧的酒吧是什么样子。房子只有两层,但因为客人多,把二楼上面的房顶也利用起来了,撑起饮料公司做广告的大伞,当作帐篷。
司马君尽管不乐意,吴紫藤进去了,他不能不跟进去。在二楼一张桌子边坐下,立即有人送来菜单,点上酥油灯。桌子像家用茶几,所以只能盘腿坐在低矮的凳子上。房间因为全用酥油灯照明,显得金光闪闪又扑朔迷离。墙壁上挂着藏式图画,图画用玻璃框框着,显得高贵又典雅。司马君把菜单递给吴紫藤,他对酒吧的这一套不熟悉,也不愿意久留。吴紫藤翻开厚重雅致的菜单,每样菜名和酒水后面都标有藏文、英文和汉语。吴紫藤看见,菜单的缝隙间有人留言,文字也是汉语、藏语和不认识的外国文字,留言几乎全是对玛吉阿米的喜爱和再次来到这里的感叹,间或有对自己情侣的思念。吴紫藤对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或歪歪扭扭的留言产生了兴趣,一页一页地向后翻,边翻边欣赏,后来发现有的插页上还印有仓央嘉措的情诗,有一首诗吴紫藤一看就喜欢上了: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翅膀借给我
不去遥远的地方
只到理塘就回来
她惊喜地把菜单推给司马君看,司马君说:“你点,我不懂,点啥我都乐意。”
吴紫藤伸过头,给他指点那首诗,司马君念出了声,念完后说:“的确不错,言简意赅。”
吴紫藤笑着说:“你用的是批改学生作业的术语。”
司马君笑呵呵地说:“改不了啦,职业习惯。”
两人并没喝酒,司马君要了一碗牛肉面条和一杯普洱砖茶,面条里有红色的番茄酱和牛肉丁,吴紫藤要了一盘洋葱炒饭和一杯咖啡。
吃饭的时候,不停地有人进来,不停地有人出去,进来的人都跟他们一样,好奇而新鲜,不停地询问服务员。所有出去的人,都恋恋不舍的样子。吴紫藤发现,来这里吃饭喝酒的人都成双成对,男人拉着女人,女人依偎着男人。灯盏是金色的黄铜制成,淡黄色的酥油很快融化成金色的液体,跟着金色的灯盏和金色的火苗一起闪烁缥缈。吴紫藤听见旁边一张桌子上的男女在交谈。
男人说:“玛吉阿米是待嫁新娘的意思,据说那是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女子,一次偶然的机会,仓央嘉措发现了她,并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两人常在这里约会,后人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才在这里开了这家酒吧。”
认真倾听的女孩感叹道:“真的吗?仓央嘉措真是个多情的男人,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有许多女孩喜欢他。”
男人说:“他的诗歌非常细腻美妙,有的诗句简直传神极了,人们来这里纪念他,可能与对他诗歌的崇拜也分不开,当然,与他达赖的身份也分不开。”
女孩说:“幸亏他没有生活在当代,要是生活在现在,该有多少粉丝啊,楼下肯定被围得水泄不通。”
男人说:“或许吧,如果那样,他可能就写不出那么幽婉的诗句了。”
吴紫藤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对这间古朴的房子产生了好感。原来这座房子还有如此凄婉的传说,怪不得来人大多是情侣模样,原来这里本身就是情人幽会的地方啊。
吴紫藤又听见人们在议论:“这间房子之所以是黄色的,是因为六世达赖常在这里与朋友喝酒,后人为了纪念他,专门在这里设了酒楼,我们才有机会来这里喝酒。”
听着闲聊,喝着咖啡,翻着菜单,一首美妙的留言诗呈现在眼前,她静静地读了起来:
我怀念怀念那盏
颤颤的酥油灯在八廓街
在玛吉阿米酒吧的二楼
你闪着盈盈的泪光在我对面
静静地看我沉默
你只是深情地望着我
我也望着你望着你的明眸
望着你明眸深处的话语
我知道此时的言语已是多余
手机敲打着腰际提醒我
有一封来自远方的短信
一低头才知道今天是七夕
抬起头冲着你微笑
你忽闪着大眼拨动火苗
用你特有的眼神回应
我摸摸身后的椅子寻思
也许这个位置正是
仓央嘉措与心上人倾诉衷肠的幽处
你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你
我把你的火苗吹拂
你把我的心儿照亮
吴紫藤被这首诗吸引,被这里所有的一切深深吸引,同时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个温暖的、弥漫着故事的、古老又新奇的地方。抬头看司马君一眼,发现司马君在酥油灯的照耀下,脸部轮廓显得特别柔和、特别光滑,甚至还有些许的朦胧和辉煌。她笑了笑,心想这首诗的作者跟他是否相像,多年以后,当他想起玛吉阿米,会不会也吟诵出这样的诗句呢?她望着他,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喝着咖啡。
起身下楼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男子,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小昭寺二楼拍摄布达拉宫的男子,吴紫藤愣了愣,发现对方也在看她,她微微一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