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一个县城停下来,再也不走了。司机要在这里加油、修车、休整。休整好后再从这里出发,拉上需要去甘肃的乘客,带些青海特产,穿越草原,翻越祁连山,跨过黄河峡谷,回到兰州。李天水夫妇一下车就走了,他们不在车站旅舍住宿,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吴紫藤和司马君见李天水夫妇背上他们的花布背包向车站出口走去,就知道他们要离开了,旅途几天,交往不多,但在一起的时光非常愉快,也很难忘。小武威走得非常唐突,没有道一声再见,李天水夫妇即将离开,不能装作没看见。
司马君跟过去,握住李天水的手说:“一路上得到你们的关照,太感谢了。”
李天水说:“没帮你们什么忙,你们一路走好。”
吴紫藤也来了,望着李天水的妻子说:“谢谢你们啦,你们要去什么地方,不知道同不同路?”
李天水说:“说不来,可能去天峻草原,也可能去昆仑山方向。”
司马君惊讶地问:“昆仑山?去昆仑山干什么,那儿有冬虫夏草吗?”
李天水说:“那儿才是冬虫夏草的天堂。”
吴紫藤说:“那儿多冷呀,山那么高,气温肯定很低的。”
李天水哈哈大笑,笑够了,说道:“你不知道,那儿正鲜花盛开哩!”
吴紫藤睁大眼睛,奇怪地望着他:“不会吧,昆仑山还鲜花盛开,你看见过吗?”
李天水的妻子笑呵呵地说:“他说的没错,那儿遍地开放着雪莲花,雪莲花就开在高山上,不是高山还不开哩,雪线以上的雪莲很金贵。”
司马君也笑道:“原来你说的是雪莲花呀,噢,青海的雪莲花很有名的。”
吴紫藤也笑起来,她说:“我还以为是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一类的花哩,原来是这种花。”
李天水的妻子说:“雪莲花远比你说的那些花金贵,还可以治妇科病。”
吴紫藤心里“咯噔了”一下,低了一下眼睛,立即又觉得不应该如此敏感,便抬起眼帘,微笑着望李天水的妻子。
李天水的妻子继续说:“如果谁能寻到千年雪莲,就发财啦。”
司马君说:“还有千年雪莲?药店卖这种药吗?”
李天水说:“千年雪莲哪在药店啊,只能在高海拔的雪线以上才偶尔见到。各地雪莲药用价值也不尽相同,有的病适合用昆仑山雪莲,有的病适合用唐古拉山的雪莲,有的则适合用喜马拉雅山的雪莲,要看治什么病。”
司马君说:“雪莲还分这么多类型,一座山的雪莲跟一座山的雪莲原来不一样啊。”
李天水说:“当然不一样,十年生雪莲和百年生雪莲药用价值就不一样,百年生雪莲和千年生雪莲药用价值更不一样。雪线以上雪莲和雪线以下雪莲也不同,地域不同,雪莲的入药方式和功效都不一样。雪莲是众多藏药中的一种,冬虫夏草、藏红花、牦牛鞭、灵芝等,好多好多药共同组成了藏药家族,很多人在大医院都看不好的病,找到懂行的藏医,服用些年代久远的虫草、藏红花、雪莲,病自然就好了。”
司马君说:“年代久远,有多久?”
李天水说:“所有藏药年代越久远,药劲越强,比如百年虫草、百年藏红花、千年雪莲,都是包治百病的良药,黄金有价虫草无价。”
吴紫藤睁大眼睛望李天水,忽然觉得李天水不只是个简单的挖虫草的体力劳动者,倒像是一个熟悉病理和藏药的大夫。她想问点与身体有关的事,张了张嘴,咽了回去。
司马君说:“如果你们有时间,请你俩吃个便饭。”
李天水说:“不啦,不啦,我们还要赶路,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昆仑山看看,难得来一次青海,不到昆仑山,就不算来过青海。”
司马君说:“去昆仑山怎么走?”
李天水说:“简单得很,到了格尔木,就算到了昆仑山。”
司马君说:“在格尔木能看见昆仑山吗?”
李天水说:“格尔木城就被昆仑山包围着。”
吴紫藤一听,高兴极了,补充道:“那格尔木就是被花朵簇拥着的城呀!”
李天水笑一笑,对她的感叹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四个人挥手告别。
吴紫藤听见李天水的妻子说雪莲花可以治妇科病,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体,几天来由于旅途劳顿,住宿条件差,无法正常用药,这让她非常无奈。找到住处,她独自去了街上,在药店专门查看了藏红花和雪莲花的用途,并且买了一小包雪莲。回到住处,司马君从隔壁房间过来,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两人在街上吃了晚饭,司马君早早地休息了。
吴紫藤打开淋浴莲蓬,好好地冲洗了一番,从西安出发,到兰州,从兰州到祁连山,到青海,几天以来,鞍马劳顿,没有机会洗浴。这是她踏上旅途后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放松的沐浴,洗完后,用完药,穿上真丝睡裙,靠在床头。对着床的方向,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有一面镜子,她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已经多少天没有看见自己的形象了,她想不起来,或许一个月,或许更长时间,自从张海洋离开她以后,她就不大照镜子,不大化妆,不太打扮自己了。从江南出走,一路上风尘仆仆,也没机会照镜子,没有心思照镜子,现在忽然看见自己的样子都有点不认识了。镜子中的自己比原来黑了,亮了,额头和脸颊都散发出亮亮的光,以前脸上也亮过,那是化妆以后的彩粉亮光,现在的亮是皮肤的油亮。然后,她盯住自己的睡裙,睡裙是在杭州买的,纯正的大红颜色,吊带很别致,胸前绣了一朵展翅飞翔的蝴蝶,蝴蝶的翅膀由多种颜色组成,金色的,鹅黄色的,宝石蓝颜色的。
简直鲜艳极了——这是张海洋陪她一道挑选的时候发出的感叹。她曾想,这件睡裙就留在与张海洋结婚的时候穿吧,所以就一直没有上身。来西北的时候,她带上了,在西安的时候,在那家挂满红灯笼的青年旅馆,穿了第一次。从遥远的江南带了这条睡裙,把它穿在身上,而不是留存在江南,自己都有点奇怪。这个举动或许有尽早忘记以前的想法,或许希望有新的开端。不管怎样,睡裙没有留在新婚之夜,而是先穿上了身。在西安的青年旅馆,因为房间没有镜子,就没有看见穿上这件睡裙的样子。镜子中的自己比江南的自己面容黑了许多,但精神了许多。自从知道得了那种病,焦虑得连死的念头都有了,羞辱、难堪、难以启齿、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知道这种病可以治愈,就有了希望。但每天服药,再想得开的人,精神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她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没有多少不快乐,没有多少焦虑,甚至有几分坦然。如果一直待在家乡,在云贵高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眼睛,以黑为主色调的服饰。
看够了,想够了,熄了灯,进入梦乡。朦胧中,隐隐约约又看见一队高头大马由近而远奔腾不息,在跳跃,在飞腾,在遨游,在酣畅淋漓,在天马行空。骏马上的汉子,呐喊着,欢笑着,高唱着,催马扬鞭,奔向远方。远方,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上积雪融化,鲜花盛开,一阵粗狂的歌声嘹亮着,放飞着:
浩瀚的群山啊
莽莽苍苍
连绵的昆仑啊
万山之尊长
那是雪莲盛开的地方
是神仙对弈的天堂
吴紫藤在骏马奔驰的原野上进入梦乡,在歌声回荡中回味怀想,这一夜她睡得很香甜,很宁静,很安详。清早起来,两人商量着怎样乘车,走哪条线路。
到了汽车站,有人热情地向他们跑来,问他们去哪里。司马君说:“德令哈。”
人家说:“没有去德令哈的直达汽车,得一站路一站路地乘车。”
再问有没有其他办法,对方说:“可以去乘火车,但这里没有火车站,得倒车,也挺麻烦的。”
司马君和吴紫藤自然不愿意乘火车,情愿一站路一站路地搭乘汽车。两人上了一辆中巴车,一出县城,就进入一片草原,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草原上,照耀在牦牛和羊群身上,照耀在白色和黑色的帐篷上,帐篷上炊烟袅袅,有人穿着藏袍,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来回走动,帐篷周围悠闲地游走着藏獒的身影。
忽然,吴紫藤和司马君就看见了一个玛尼堆,玛尼堆高悬在草原上,像碉堡一样出类拔萃,招人眼目,玛尼堆上经幡浩荡,经幡的颜色多种多样,绿色、粉红色、白色、蓝色、黄色,样式也很丰富,有三角形、正方形、长条形,每条经幡都绑缚在长绳上,长绳从玛尼堆的最高处斜拉到草地上,众多的经幡绳子从最高点放射性地舒展开去,整个玛尼堆像一朵巨大的、开放在草原之上、天宇之间的艳丽花朵。
吴紫藤第一次看见玛尼堆,第一次看见经幡,她被这奇异的景观迷住了,天下竟有如此巨大的人造花朵。如果说家乡云贵高原几十万亩油菜花,是天下最大的花园,那么,这朵五彩缤纷的玛尼堆花朵,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花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