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果真出现了。这是黄河上游一段平静如镜的河段,河床平缓,河水宽阔,山明水净。河边生长着茂密的小麦,小麦正在抽穗,鹅黄色的小麦花儿昂扬在麦苗尖上,好似一层轻纱,游弋在绿色之上。不远的地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一队队白杨,树干笔直,树叶肥硕,叶子正浓绿着,在阳光下放射着油亮亮的光芒。白杨以外,就是草地,草地有坡度,山坡很缓,很光滑,草地有的泛黄,有的还绿着,不多的几只牛羊贴伏在草地上,再往高处,就是山了,山的半腰已经没有绿色,没有牛羊了,仰头望去,看见的是褐色的山峦,山峦直入云端,云很白,很亮,透明度很高,云彩淡薄的地方,可以看见戴着纱帽的山巅。山巅在云彩中,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柔美,格外朦胧,有一种漂移的美,一种外柔内刚的含蓄美。从河边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层次分明的植被分布图。清澈的黄河水、浓密的麦苗地、高峻的白杨林、绿色的青草地、悠闲的牛和羊、黄色的低山坡、褐色的冷峻山峦、洁白的云朵、碧空万里的天空。
这幅天上人间的黄河风景图,将吴紫藤震撼得屏住了呼吸,她觉得眼睛不够用、思维不够用、意识不够用。在兰州,她第一次见到黄河,见到气势雄浑,大气磅礴,奔腾不息的黄河,那里的黄河,是黄颜色的,与黄河本身的名字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属于名正言顺的黄河。而现在所见到的黄河是清澈的、明亮的、平静如西湖般的、女儿般的黄河。一条黄河,两般景致,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难道这真是一脉相通的河流吗?是一个人的两种姿态,一艘战舰的舰头就舰尾,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吗?如果把兰州段的黄河比作伟岸的男子,这里的黄河就是丰盈恬美的女子。这里的黄河是富饶的、多姿多彩的、各姿各雅的。
吴紫藤终于忍不住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司马君感觉到了,他说:“人们都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宁夏最美是银川,没想到黄河的这一段也如此华丽,如此婀娜多姿。”
吴紫藤说:“黄河还有绿颜色的吗?有绿色的黄河吗?我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司马君说:“我也怀疑是不是认错了,黄河怎么会是绿色的呢,但事实就是这样,黄河就是这个样子。”
吴紫藤说:“是呀,黄河就是这个样子,有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是不见黄河真面目,不知道黄河的多面性。”
司马君说:“呵呵,你还挺诗意的。”
吴紫藤说:“你看,有人拦车呢。”
公路中间站着两个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双手举过头顶,用力挥舞。车开到跟前,还是不让路,双腿分开,固执地站在路中间,车只好停下来。拦车人奔向汽车车门,司机见他们让开了道路,猛踩一下油门,“轰”地一声往前开去。两人跟着汽车往前跑,边跑边咆哮着,愤怒着,喊叫着,双手挥舞着拳头。车继续向前,拦车的人继续跟着汽车追赶。小武威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前面座位的靠背,头扭向身后,向空中大喊一声:“王师傅,停车!”
司机说:“啥事?”
“停车!”
小武威的喊叫跟第一声一样高亢雄壮,甚至带有些许的凶猛。边喊叫,边望着尘土中奔跑的身影。
司机说:“你他妈卵子咋这么小,多大会功夫,又要撒尿。”
小武威说:“停车,我要下去。”
司机说:“眼睛瞎了,你没看见他们在拦车,在追赶,这种人有几个是好人?”
小武威说:“别啰嗦,下车,我要下车。”
司机说:“下车就别上来了。”
小武威说:“不管咋的,你把车停下。”
说着,把脸转过来,朝司机方向大步走去。因为车开得飞快,车颠簸得厉害,走起来一摇一晃。司机一扭头看见小武威凶神恶煞的样子,心想这个家伙犯楞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傻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司机没办法,只好停车。小武威用力一推,把车门推开,站在门口并不下车,双手抓住车门门框,伸出脑袋望着车后的方向。
司机吓得不敢开腔,歪着头,瞪着眼看这个家伙要演哪出戏。
李天水坐在位子上,没有看清小武威的神态,见小武威站在车门口,便直着嗓子叫一声:“你不是说跟我们一块下车吗,这里哪是下车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去,就拦不到车了。”
司机见小武威伸出头一个劲地向车后望,双手抓住车门没有一点下车的意思,就明白了几分。但又不敢开车,怕车一开动,把小武威摔下去。他知道小武威是个古道热肠、爱管闲事的家伙,但这条路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拦车人,为拉人曾经遇到过很多麻烦,有一次拉了个杀人逃犯,一路上都好好的,车厢非常安静,快到一个县城的公路收费站时,几个警察站在收费处检查车辆,杀人犯忽然从后面冲向司机,拽住司机的衣领,将一把长刀架在他肩膀上,命令他冲过收费站。这种事吓不住他,从兰州翻越祁连山,到青海草原,这条路来回不知跑了多少次,什么困难凶险没遇到过,什么怪事没见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没有路跑成茅草路,再跑到现在的石子路、沥青路,艰难险阻早不是事了。他加大油门,汽车立即飞奔起来,跑出三四十米后,旋即又踩死油门,只听几声轰响,车轮冒出一阵白烟,来了个急刹车。车上所有人都向前扑去,继而朝后重重仰去,座位上的旅客早被杀人犯吓坏了,发现车忽然飞驰,忽然急刹车,都忍住难受,屏住呼吸,一句话都不敢说。站立着的杀人犯早“啪”的一声摔倒在车上,司机一边继续按动喇叭,一边打开车门,还没等警察上车,几个乘客就死死地按住了杀人犯。
还有一次,遇到了一对盗窃青藏铁路工程电缆的男人,公安上的人追上来,询问了他好半天,直到车上的乘客证明,确定他跟盗贼不是同伙,不是有意拉他们,签字画押后才放行。这种事他遇到的太多,刚才一看那两个男人,就知道不正常,每条公路都有拦车人,横行霸道的拦车人跟亡命徒差不多,这种荒郊野外,这么狼狈的拦车人,没有几个利索的。尽管他行车经验丰富,驾龄很长,但小武威此时的举动他还是第一次见识,所以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措手不及,有点老革命遇见新问题的惶恐。
司机再一次催促小武威:“关门,开车啦!”
小武威一言不发,焦急地看着车后,他把一只手伸出去,一个人被他拽了上来,又伸出手,又拽了一个上来。第一个人一上来,就“扑通”一声扑倒在车中间的过道上,巨大的背包压在他身上,小武威赶紧拽住背包的带子,把背包取下来,挎在自己胳臂上。另一个人上来后,摇晃了几下,才抓住车门跟前座位的靠背。两个人都喘着粗气,躺倒的人嘴角泛着白沫。
小武威抓住站着的人的胳膊,摇晃着说:“一看就像你俩,真的就是,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男人说:“你又上青海来啦,两年没见啦,好吗?”
小武威说了一声好,就弯腰去扶扑倒的人,让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男人从过道上爬起来,去坐小武威的座位,司机发话了:“你们不能坐我的车,你俩下去。”
两个男人呆住了,一个说:“请你帮帮我们,我们走了一天路,没吃没喝。”
司机双手握住方向盘,转过头对小武威说:“我不拉不明不白的乘客,你让他们下去。”
小武威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救过我的命,请王师傅行行好。”
王师傅说:“你看他们身上的伤疤,衣服上的血迹,我敢拉吗?”
站着的男人说:“我们是被狼追的,一群狼追赶我们,差点被狼吃了,命没丢已经万幸了。”
司机说:“这儿哪来的狼,我又不是内地人,想糊弄我,还嫩着哩。”
男人说:“确实遇到了狼,请你把我们拉到前面的镇子上吧。”
司机严厉地说:“不行,你们这种人我遇到的多了,谁知道干啥的。”
小武威声音软和下来,向司机求情道:“王师傅,不管他们是干啥的,遇到难处,就应该帮助,就算积德行善啊。”
司机说:“救命也要看人的,人命关天的事,我就不能救。”
小武威说:“哪个事是人命关天的事啦,我只知道他们救过我,我就应该救他们。”
司机说:“你心善,你救,跟我球事相干,车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想救谁就救谁,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惹了麻烦你担当还是我担当。”
小武威的声音又低了几度,乞求般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是我的朋友,请王师傅高抬贵手。”
司机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小武威,不是我说你,朋友情再深也不能违犯党纪国法,要不这样,你要救他们,你救,我还要赶路哩,你们三个一起下车。”
刚坐在座位上的男人吃力地站起来,艰难地说:“小武威,你别管我们,我们下车,你跟车走吧。”
小武威说:“要下咱们一道下,走吧。”
小武威掏出车费,向司机抛过去,司机接住卷得皱皱巴巴的一卷钱,又抛给小武威,说道:“不是我不帮他们,有的人是不能帮的,没帮你朋友,就不收你车费了,你们好走吧。”
小武威把钱再次扔给司机,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刚下车,李天水“嗨哟”了一声,抓起头顶行李架上的花布包,就往车门跑,跑到车门跟前,叫了一声小武威。小武威一回头,李天水把布包一扔,扔到小武威怀里,小武威接住,抬头仰望着他。
车门关上了,汽车启动。车厢陷入一片寂静,除过汽车本身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声音。事实上,自从小武威喊叫停车到三人一起下车,没有一个乘客说话。人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不该让拦车人搭乘这辆汽车。在青海,在这样的道路上,客车并不多,如果搭不上车,就可能步行几百里路,如果不带干粮,没有酥油茶或饮用水,面临的就是饥渴难耐,甚至是死亡。
一个乘客说话了,他说:“王师傅,你不拉他们是对的,这条路上啥人都有,越狱跑出来的、刑满释放分子、牲口贩子、人贩子、盗猎分子,啥人都有,我看那两个人像盗猎分子,你看他们的包,那么大,那么脏,包里鼓鼓囊囊的,说不定里面就是猎枪或者是羚羊皮。”
司机没有搭理他,其他人也不搭理他,见没人接他话茬,就不说了。车厢陷入新一轮沉默。
过了好久,李天水的妻子才打破沉寂。她说:“给他们一半就行了,一个馍也不给咱们留,挖虫草的时候看你吃啥。”
李天水说:“你没看那两个人,饿得都快不行了。”
女人说:“总该留一个呀,整整一笼馍,从天水老家背到青海,几千里路,都没舍得吃,还没尝个味道。”
李天水说:“蒸了几十年馍馍,还不是那个味儿。”
司马君回头一直看着窗外,看着小武威他们渐渐变小的身影,直到看不见,还在回望。小武威一下车,他就觉得少了什么,就觉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觉得对不住小武威。他一直望着,看着窗外,窗外的景色依然壮丽,空气依然清新,云朵依然洁白。
手背上有凉凉的东西滑动,他望了一眼手背,看见了几滴水珠,顺着水珠向上看,就看见了泪珠,泪珠在吴紫藤的脸颊上,吴紫藤在流泪,似乎已经流了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