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花儿是司机王师傅唱的。他把一只鞋脱掉,垫在屁股底下,因为没穿袜子,光裸的一只脚架在另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背上,一只手端着酒碗,另一只手在火光里划着节拍,摇晃着脑袋,仿佛进入无人之地,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唱道:
一路上的花儿唱不完
不知不觉地翻过了祁连山
出门就遇上了好兄弟
有酒有肉像回到了家园
年轻的旅店老板半蹲在篝火旁,把酒碗举过头顶,另一只手长长地伸向司机,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边握手边唱起来:
朋友是河水着常流哩
水大浪高着成海哩
弟兄是河里的一条船
船帮水来水帮船
有人走到司机跟前,用手示意他喝酒,司机爽快地喝了,酒碗很快被倒满。司机松开握住老板的手,又舞动着手臂,跟了一首:
年轻的撒拉人都是好唱家
一碗碗美酒传友情
朋友本身心连着心
走得多了胜似亲戚
人们拍手叫好,司机又唱道:
满碗的美酒敬弟兄
弟兄们合心着家兴盛
天南海北的亲套亲
金银财宝滚进门
小武威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喝了,自己给自己倒上酒,站起身来说:“你们都兄弟长兄弟短,一点味道都没有,我给大家唱一首带颜色的。”说完就唱起来:
尕妹妹的大门上浪三浪
心儿里跳得慌
想看我的尕妹妹的好模样
三天三夜也没看上
大家哈哈大笑,李天水的妻子笑着说:“哪有三天三夜,两天两夜还不到哩!”
女人说完,瞟了一眼吴紫藤,吴紫藤知道在开她的玩笑,脸红了一下,想站起来走,想了想,还是没动,这些人好像没有恶意,况且人家还帮了她,她的鞋子衣服还在火边烤着。这时,有人在李天水妻子的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说小武威想女人了,赶快给他消消火吧。李天水的妻子边笑边唱了起来:
阿哥好像路边的草
越活着越孽障了
尕妹好像清泉的水
越活着越清亮了
小武威紧跟一首:
账房扎在高山上
我当成白塔儿了
尕妹坐在篝火边
我当成银花儿了
大家纷纷起身歌唱,唱着唱着,就不唱花儿了,有人唱《信天游》,有人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人唱《青藏高原》,还有人唱网络歌曲《两只蝴蝶》,边唱边手舞足蹈,围着篝火唱着跳着,所有人都快乐无比,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乘着混乱,吴紫藤对小武威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小武威正要说不客气,被载歌载舞的人推搡到一边。有人起哄让吴紫藤和司马君对唱一首,司马君连连摆手,说:“不好意思,五音不全,唱不了歌。”
吴紫藤也友好地笑着说:“你们唱,我欣赏,真是对不起,不会唱歌。”
人们也不计较他俩说的真不真实,只管高兴地喝酒,大块地吃肉。吴紫藤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发现夜色很清爽,空气很醇美,有种淡淡的空气清香和烤肉的浓香。吴紫藤没有吃肉,她还不习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喝酒吃肉。
晚上,大家休息得都很好,第二天中午,就顺利地到了一个县城。到了县城,几个人下车走了,又上来几个陌生人。小武威、李天水夫妇还在车上,潘先生下车走了,走的时候握住司马君的手说:“记住啦,我在那个货场,货物转运站,如果去格尔木,一定来找我,电话就是给你留的那个。”
司马君握住潘先生的手,真诚地说:“感谢你一路照顾我们,多保重,如果去格尔木,一定去看望你。”
望着潘先生的背影,吴紫藤感到一丝一缕的离愁。她觉得潘先生很亲切,但又很遥远,他是江南人,在青海待了三十年,看他的脸色,好像一点都不健康,按照他的装扮和气质,不应该乘坐这样的长途汽车,起码应该乘火车,或者高档一点的汽车。从兰州可以直接乘火车去西宁,再去格尔木,而他为什么要舍弃舒坦,选择艰苦呢?
后来,当他俩从县城买了备用衣服和矿泉水,上到车上,车再次启动以后,吴紫藤才想起来,对司马君说:“潘先生身体好像不太好。”
司马君说:“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吐了好多血。”
吴紫藤惊讶地说:“吐血可不是什么好病,你没问他什么病,是不是昨晚酒喝多了。”
司马君说:“这种事,人家不说,肯定不能主动问的,只是萍水相逢啊。”
吴紫藤说:“总觉得他不容易的。”
司马君说:“好像他身上有很多故事,他是个奇特的人。”
吴紫藤说:“他这个年龄应该回江南老家休养,江南总比青海适合人生活。”
两人感叹着,就看见了一些房屋,房屋零零星星地建在小河边上,偶尔有一两个大点的村庄,依河而建,顺着山坡依次向上,形成错落有致的民居群。出了村庄,车沿着一条小河行驶,小河水碧如玉,流流淌淌,河边水草丰美,鲜花盛开,有一种红色穗儿的高草,叶子碧绿,穗儿鲜红,护栏一样生长在道路两旁,蔚为壮观。高草两则,是娇嫩的绿草,绸缎一样撒向远方。顺着绸缎滑翔的方向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游走着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在一处宽阔点的河湾上,集聚着三四十顶洁白的帐篷,帐篷与帐篷之间有宰羊的男人,碧绿的草地上有打酥油茶的女人,清清河水边有汲水的小孩。阳光照在草地上,温暖来到河水边,清风吹在脸颊上,蓝天白云之下,青草绿水之间,整个河水之上,飘游着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樱花样的、雨丝样的、神仙样的——雾呀、云呀、烟呀、天光呀。
吴紫藤陶醉了,司马君也陶醉了,两人显出激动的神情,吴紫藤说:“以前只知道青海到处是戈壁滩、盐碱地,没想到青海这样美丽。”
司马君说:“青海地大物博,矿产资源很丰富,钾盐、石油、石棉等占全国比例都很大,不能忽视这个高原省份。”
吴紫藤笑起来:“到底是老师,说起话来跟讲课一样。走这么久,没给学校打个电话呀?”
司马君说:“不想打,手机也丢了,刚好有借口不联系。”
吴紫藤说:“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也没什么可联系的,不想续缴话费,只当成手表用了。”
司马君说:“这样也好,没有手机,跟外界失去联系,难得自由一回。”
吴紫藤说:“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嘈杂的聚会,没有人牵挂,没有电话寻找,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呀。”
司马君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把自己当成神仙吧,别人不把咱们当人,咱们自己把自己当人。”
吴紫藤望他一眼,觉得他说得严重了,什么当不当人的,一个教书育人的中学教师,一个有知识、有品格的老师,怎么会发出这种感叹,一个大男人有这么说自己的吗。这句话应该适合她,在江南,在她熟悉的环境,她才是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谁把她当人看,她只是一件商品,用来给人消费的商品,跟钢笔、鲜花、扳手、咖啡、房屋、器皿一样,供给人们使用,给人带来愉悦和方便。有时候,真有种人鬼不分、度日如年的感觉,因为长期处在那种环境,从来没人说一个人有无尊严的事,忽然听到司马君说这样的话,才想起活着的人不全是她这种麻木不仁的人。还有人在思考人格问题、尊严问题,这是些久远又陌生的话题。人不但自己把自己当人,还要别人把自己当人,这是司马君传递给她的信息。她警觉地望一眼司马君,司马君很沉静的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在兰州的黄河边,就已经是神仙了,你记得喝茶的时候吗?那个时候的黄河多壮观,多雄浑,多气势磅礴呀。”
司马君说:“是呀,那一段黄河很宽阔,咱们还会看见黄河的。”
吴紫藤说:“你说黄河源头吗?那多远呀。”
司马君说:“不是的,大概不久就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