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紫藤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她把背包刚放下来,就有人接住,并说:“你在哪个铺位,我帮你放包。”
吴紫藤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就说:“谢谢,我在中铺。”
男人说:“好呀,我在上铺。”
吴紫藤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从包里往出掏水杯、食品,也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瓶矿泉水。她想司马君一会就会过来,给他也准备上。男人帮她把背包放上行李架,就想跟吴紫藤搭讪。吴紫藤看得出来,这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不想说话,尤其是这会儿,从青年旅馆到火车站广场,从车站安检口上到车上,经历了多少事,有向她介绍旅游线路的,有给她算命的,安检口虽然没有检查出什么,但留给她的是屈辱和难堪,司马君还经历了假票事件,急匆匆去买站台票,补票。才多长时间呀,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处处都是麻烦事。这些麻烦都是因人而起,只要遇到人,麻烦就接踵而来,两天来,哪一件烦心事不是跟人打交道哩。她本来就不善交往,见旅伴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
她悄悄拉开小包的拉链,悄悄取出几粒药,拧开一瓶矿泉水,悄悄地喝了。她不想让司马君看见自己吃药,能回避尽量回避,趁司马君没来,赶快喝下要服的药。车开动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匆匆走来,男人把自己和女人的背包往行李架上放,行李架已经放不下了,男人脱了鞋,踩上中铺,把别人的行李重新整理一番,架上他们的旅行包。帮紫藤的那个男人嘟囔一声:“干啥都有个先来后到,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
忙碌的男人依旧忙碌,女人却发话了:“谁霸道啦,火车又不是你家的,你能放,我们咋就不能放,怪事!”
接着,男女两人打起了嘴仗。男人说:“也不能这么胡乱挪动别人的东西呀!”
女人说:“谁动你东西啦,你的东西比别人高级呀,有啥了不起的?”
男人说:“我的包不能压,里面装的有易碎东西。”
女人说:“稀奇古怪,谁的包里没东西,你怕压,你包专列呀,你包飞机呀,跟我们平民老百姓挤啥!”
男人说:“不跟你讲话,一看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女人说:“谁不讲道理啦,我看你才不讲道理!”
放行李的男人下到地面,对女人说:“吵啥呀,有啥吵的,在家里吵,出来还吵,你有完没完呀!”
女人不高兴了,大声说:“有你这种男人吗,老婆被人欺负,你不帮忙,还反倒骂我,你行,你行别让老娘跟你一路呀!”
丈夫说:“又不是我请你一路的,是你自己跟来的!”
老婆说:“哼,我不跟着你,你挣的那点钱还轮得上我娘俩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杀猪匠有猪下水吃,嫁给木匠有家具用,嫁给发电的,家里天天灯火通明。嫁给你,算倒了八辈子霉,家里家外,针头线脑,哪样东西不是我治的?”
两个男人见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就不说话了,一个抽起了烟,一个坐在车窗下的折叠凳子上,向窗外望去。
车速渐渐加快,城墙一晃而过,伟岸古朴的青砖城墙离开视野,高大巍峨的城墙箭楼离开了视线,就在城墙一晃而过的瞬间,吴紫藤看见了城墙上红艳艳的,连成一串的红色灯笼,她看见了,看见了红色灯笼上的金色字体。原来城墙上的红灯笼都印有大字。那些字是什么呢,西凤酒?泸州老窖?口子窖?是这些字吗?是的,又不像。但她确确实实看见灯笼上的字是酒的名字,也就是说,灯笼是酒家为了宣传自己的产品送给客户的。回头想想,吴紫藤觉得青年旅馆门楣上,墙壁上,窗户上挂的灯笼也是商家的广告灯笼。她觉得有种受了奚落的感觉,江南的灯笼很多都是自己做的,上面是没有字的,就是在商店购买的,灯面上顶多画些梅兰竹菊,凤凰,百灵一类的花草。而西安的灯笼都是别人馈赠的,在为商家做广告,西安是个被人馈赠的城市吗?吴紫藤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平心而论,她对西安已经深恶痛绝了。就是司马君这样的人,也是个麻烦人,仅仅萍水相逢,就要跟她一路西行,根本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说来就来,风一样没有定准,使她没有一点考虑和回绝的余地。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
吵过架的那对夫妻,拿出一包酱制鸡爪,并排坐在下铺吃起来,另一张下铺坐着最先上车的那对男女。吴紫藤看过去,男人年龄似乎比女人年轻,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女人四十出头。女人斜靠在被子上,男人坐在她旁边,一手搭在女人肩上,低头跟女人说着什么。两对男女分别占了两张下铺,吴紫藤和帮她忙的男人只好坐在窗下的折叠凳上。吴紫藤坐着发呆,男人则抽着烟。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对年龄不般配的男女产生了好奇。车平稳而快捷,一会就驶出了西安市区,车在广袤的关中大地上行驶,窗外有高秆的玉米,有低矮的花生,有果实累累的苹果树梨树,农民家的院子和房顶晾晒着早收的金色玉米和收割的黄豆秸秆。隔不多久,地平线上会出现一个两个高出地面的土堆,吴紫藤知道,那就是古代陵墓,是古代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大臣妃子们的葬身之地。紫藤想起火车站广场上那个人的宣传,武则天墓和杨贵妃墓上的泥土可以当面膜,可以美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坟墓上的泥土可以美容,两个美女、才女、强权之女的坟墓经得起几天取土,千年前的尸骨不早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吗?这时,她看见那个年轻的男人摸了一下中年女人的脚底板,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吃鸡爪的夫妻继续吃着,好像没有注意到对面铺位上的动静。男人又摸了一下女人的脚板心。女人笑的声音更大了,她依旧靠在被子上,男人一只手依旧搭在她肩膀上,一只手伸到女人的脚上。两人悄声说着话,尽管声音很低,吴紫藤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
女人说:“这次班子调整,我不好多说,我只是个副职。”
男人说:“班子里五个人,只有你最信任我,也对我最了解,你得帮我呀。”
女人嗲声嗲气地说:“你还知道我对你好,这会儿良心发作啦,早跑哪去啦?”
男人依旧笑道:“早些时候我敢对你好吗?那么多美男给你献殷勤,咋轮得上我吆。”
女人假装生气地说:“咋轮不上,是你不往我跟前走,你尽朝年轻漂亮的女人堆里扎,嫌我人老珠黄。”
男人将身子倾斜得更厉害,两人的脸几乎挨在了一起:“哪呀,是领导大人看不上我,有人喜欢你,我不敢再凑热闹嘛。”
女人说:“一张巧嘴,红口白牙任由你说,哪有女人不喜欢美男的。”
男人说:“哈哈,你也认为我是美男呀,那以后多关照我呀,我可是忠心耿耿跟着你啦。”
说着,男人将搭在女人肩膀上的手慢慢滑翔,一直滑翔到女人的腰上,然后再向上,滑到女人胸脯上。女人哼唧了一声,男人低了一下头。由于男人背对吴紫藤坐着,她没有看清楚男人做了什么,但凭感觉,男人肯定吻了女人一下,至于吻在了哪个地方,吴紫藤想象不出来。
女人又说话了:“如果这次帮不上你的忙,你可千万别丧气,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男人说:“只要你鼎力相助,希望还是有的,你帮我出出主意,看我这次还需要做点啥工作。”
女人说:“明天你一到家,去一趟老李家,把你这次在西安买的土特产给他送点,土特产只是由头,下属出差,给领导带点小礼物,是名正言顺的事,其他的,你自己明白。”
男人说:“谢谢指点迷津,老马那儿呢?”
女人说:“老马吗,他是个没主见的主儿,一般情况下,老李的意图就是他的圣旨,他倒无所谓,其他两位你近期要多接触点,别见了人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男人喋喋不休地说:“好的,好的,多谢领导栽培。你躺好,我帮你按摩一下背,好的,就这样,躺好啦!”
女人躺平了点,把背侧向男人,男人双手放在女人肩胛骨处,用力按了一下。女人哎哟一声,说道:“就是这个地方,天一阴就痛,老了,不中用了。”
男人边按摩边说:“哪里老了,是操劳太多,这次会上订票也差劲得很,连软卧票都没订上,你是享受软卧待遇的,今天跟我一起活受罪,不过给了我一次照顾你的机会,我得好好享受你提供给我的难得机会呀。”
女人说:“好好干,以后机会多的是,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知道把握机会就好。”
男人说:“姐姐的话就是圣旨,我知道把握机会啦。”
女人又哼了一声,声音有些暧昧,有些发嗲。吴紫藤听见男人称女人为姐姐,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她也这么说过,她的说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带有浓厚的朗诵激情: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那是海子的诗,她朗诵过,她师范的那个男同学也朗诵过。今天,她踏上旅途,向西,向西,一直向西,她要去一个跟海子的诗歌有关的城市,要去一个有人呼唤姐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