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君向她走来,一脸的疲惫和细微的汗珠,她赶快站起来,把凳子让给司马君。司马君坐下来,吴紫藤坐在吃鸡爪的夫妇铺位上,紫藤把早已准备好的矿泉水递给他,他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又拧好盖子握在手中,显出不自在的样子。紫藤不问就知道他没补上票,但还是问了一句,司马君说待会儿再去看看,万一补不上,去找列车员,他们晚上一般不休息,会把自己的铺位卖给旅客。紫藤说你歇着,我一会帮你去看票。司马君说不用你费心,还是我去的好。
两人泡了方便面,吃完后,司马君继续去补票。司马君走后,窗边那个男人问她:“他是你男朋友呀,长得还儒雅,就是感觉比你年龄大些。”
吴紫藤没想到这个人会这样问话,简直太过分了,要么就是这个家伙脑袋有问题。吴紫藤不习惯这种毫无教养的说话方式,干脆就不答复他,低头想着心事。过了一阵,男人觉得无聊,指着窗外一排民房说:“你看,你看,房前停了多少小汽车,全是城里人。”
吴紫藤再不搭理人家就不礼貌了,心想或许西北人说话都这个样子,心直口快,想起什么说什么,心里却没有恶意。便接过话头:“到农村开现场会呀?”
司马君说:“开哪门子现场会,都是到乡下农家乐吃饭打麻将的。”
紫藤贴着窗玻璃再看,只看见绿色的田野和零星的房屋,没看见汽车和人。她说:“这儿的农家饭大概好吃吧。”
男人说:“这些人不在乎饭好不好吃,而在乎玩,以前喜欢在城里玩,城里吃饭方便,但总不能从早到晚待在饭店吧,到农村来,在丝瓜藤下、葡萄架下、棉花地边一坐一整天,晒着太阳,吸着地气,从早玩到晚,多惬意。打麻将,打牌,聊天,坐累了,提只竹篮去苹果园摘苹果,到花生地采花生,春天更好,可以采摘草莓,剪地里的月季花。”
听见可以采摘草莓,采摘月季花,紫藤马上来了兴趣,她问:“西安还有草莓吗?”
男人说:“开玩笑,西安啥没有,天上飞的宇宙飞船,地上跑的克隆羊,秦岭山中的大熊猫,秦始皇墓坑的古董,哪样东西不是西安人的骄傲。”
紫藤说:“秦始皇陵什么时候挖掘的?”
男人说:“开玩笑,怎么会挖掘呢,那是国宝,是国际难题,需要全世界的专家共同研究。”
紫藤说:“没挖掘怎么知道里面有古董啊?”
男人说:“幼稚了吧,你掂个镢头到西安周围随便哪个黄土坡坡上一挖,就能挖出一两件古董,秦始皇陵还缺少古董?”
紫藤说:“那西安人一天不需要辛辛苦苦上班挣钱,多轻松啊。”
男人说:“怎么不挣钱,我成天忙得屁股冒烟,还不是为了养家口。”
紫藤说:“那你不是西安人呀?”
男人说:“怎么不是,我从小到大都是西安人,我们西安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名人辈出,你听着,我给你数……”
男人扳起手指正要给她数,紫藤更觉得这个人有问题,看看阵势,赶紧离开的好。背上小包,说一声:“麻烦你帮我看一下上面的背包。”
说着,一溜烟走了。
来到8号车厢,老远看见补票处挤着一堆人,个个手里举着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大钞高过头顶,小旗般在头顶的上空挥舞。司马君斜在人堆外围,手里也举着钞票,他没有看见吴紫藤。司马君伸长脖子往里探,一个小伙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满面红光,笑逐颜开,手里举着一张橘红色的车票,火炬一样高过头顶,在人群间兴奋地跳跃。又一个人挤了出来,边往外挤,边大声说:“幸亏老子劲大,胳膊长,差点没买上。”
一个脸膛黢黑的男人从车厢另一头跑来,跑得磕磕绊绊,双臂展开,向两边划去,如同游泳一般,边划动边摇晃,奋力向前冲,一边冲,一边大声喊叫:“哥们,借光啦,买票要紧,买票要紧。”
过道上的人纷纷闪开,坐在位子上的人条件反射般地快速收回伸出去的腿,几个架着二郎腿的人也放下摇晃的小腿,歪着脑袋搜索喊叫声。男人还没走到人堆跟前,双臂展得更开,饿狼扑食般地扑向人堆,一只手恰好架在司马君的肩膀上。
吴紫藤正替司马君担心,人堆轰地一声散开,像爆竹一样从中间炸开,有人喊叫:“没啦,没啦,连硬座票都没啦。”
有人说:“不会吧,宝鸡站还预留的有,咱继续等,说不定宝鸡往西就有了。”
售票员直起腰,大声喊道:“没有啦,哪个站都爆满,别抱啥希望啦,早点走吧,该去哪,去哪。”
说完拿起票夹子准备往其他车厢走,司马君迟疑了一下,拦住售票员问道:“我还没补票。”
售票员凶巴巴地说:“没有票啦,没听见呀?”
司马君唯唯诺诺地说:“我买的是站台票。说着把站台票递给售票员看。”
售票员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大声训斥道:“你手里捏的还是站台票啊,咋不早说!”
司马君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般,低声说:“一直挤不到你跟前。”
售票员说:“挤不到跟前也不能不吱声呀,站台票肯定不能乘坐长途火车,你得补票。”
司马君说:“你不是说没票了吗?”
售票员说:“来来来,咋这啰嗦,拿钱来,有座号的票没啦,卖给你一张无座票。”
司马君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掏出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快捷地伸直胳膊,把一张火车票指向他。司马君双手接住车票,并连连点头。而整个过程售票员连司马君望都没望一眼。把票给司马君后,售票员边嘟囔边朝一边走。正走着,身后跳出一个人,那人依然展开双臂,向售票员扑过去,只听售票员嘶叫一声:“你要干什么?”
男人说:“嗨,哥们,帮弄张票,无论如何你得帮兄弟一把。”
售票员不得不停下来,男人和售票员四周立即涌动着人头,手臂和钞票蝴蝶般在空中扇动着翅膀。
整个过程吴紫藤都看见了,她有种莫名的悲伤和难受,本想过去跟司马君打声招呼,想了想,还是转身向自己的车厢走去。
天快黑的时候,司马君来到吴紫藤跟前,告诉她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到兰州。见他疲惫的样子,紫藤想问他点什么,嘴巴动了动还是没有说什么。她给他洗了只苹果,他握在手里,半天没有往嘴里喂,坐在凳子上发呆,紫藤想他肯定在为晚上没处睡觉在发愁,便说:“晚上你到这儿休息,我去硬座车厢找个座位。”
司马君说:“你休息你的,我有办法,不用你操心。”
吴紫藤望望他,不想揭穿他根本就没座位的真相,见他这么说,就不多说了,她怕说多了伤他面子。后来,司马君走出卧铺车厢,吴紫藤想挽留,不知怎样开口,一个铺位,不可能睡两个人吧。
司马君没有任何办法解决铺位和座位问题,他想到了餐车,买个餐车座位也行,在餐车过一宿,总比站一宿好吧。可餐车没有一个空座位,一弯腰,索性在餐车的过道上坐下,双手抱在怀里,低头睡觉。由于昨天晚上一夜都在街头度过,整个白天又为买票补票的事东奔西跑,伤透了脑筋,身体和心理早疲惫不堪,刚一坐下,就睡着了。尽管在晚上,餐车的灯光依然白昼般明亮,脚步声总也停止不了,觉睡得一点都不踏实,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办公室对桌那个女同事哭丧着脸,对其他老师说:“哼,司马君倒舒服,一跑了之,学生家长找来,不见司马君,把我当成了出气筒,好他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看起来老老实实,关键时刻尽整实货,姜还是老的辣……”
司马君在梦里笑眯眯的,正幸灾乐祸这个女人也有倒霉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飘了起来。他依然睡着,脸上堆满放松的笑容。咯咯咯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他还是没有醒。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往起提。他眨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睁开。来人又使劲将他向上拽,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是没有醒,来人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他醒了,但没有站起来。他眯缝着眼睛,张望了一下,继续睡觉。来人又拽了他一下,大声呵斥道:“干啥的?”
司马君抬起头,睁开眼睛,认出是餐车上的一个厨子,就没理他。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装吧,你就装吧,干啥的?”
这一回司马君有点清醒了,知道厨子在跟他说话,就站起来,答复一声:“我是坐车的。”
厨子没好气地说:“坐车你坐车上去呀,跑我这儿干啥来啦?”
司马君说:“这不是车呀?”
厨子恶狠狠地说:“没搞错啊,这是你坐的车?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餐车!”
司马君说:“我没有座位,想在餐车上坐一会儿。”
厨子说:“没看见这儿已经人满为患了吗?”
司马君说:“已经这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也没关系,又不占你座位。”
厨子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不占,我不占,可你们全占着。走吧,到别的车厢去,别跟我矫情。”
司马君看看四周,有人揉着眼睛,有人打着哈欠,有人歪着脑袋靠在凳子上睡觉,清醒的人都在瞅他,他不好意思争执,转身离开餐车。
这一夜,他靠在绿色车厢上,摇晃了一夜,昏昏沉沉了一夜。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车已进入兰州市区。他赶快向吴紫藤的车厢跑去,还没走到吴紫藤的铺位跟前,就看见吴紫藤慌慌张张向他迎来,紫藤说:“我去找你了,没找见你,还以为你睡忘记了,不知道下车呢。”
司马君强忍着哈欠,没打出来,说一声:“不会误事,我记着呢。”
两人提着轻了许多的塑料袋,背上背包,向车厢门口走。吴紫藤和司马君听见了下铺那对夫妻的对话。妻子说:“真不要脸,一看就不是两口子,在火车上还那样。”
丈夫说:“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装着没看见不行呀?”
妻子说:“就在眼皮底下,能不看见吗?恶心!”
丈夫说:“管得宽,碍你屁事!”
妻子说:“不碍我事,碍公众场合,碍社会风气。”
丈夫说:“嗨,嗨,你还越说越来了,你以为你是谁呀,钱没人家挣的多,官没人家当的大,有啥资格管教人家!”
妻子不依不饶地说:“这世道就是让这伙有钱有权的人搅和坏了,我就说了,有啥不服气?”
丈夫说:“你管呀,有本事到人家单位去说呀,到人家家里去管呀,人家走了才说,扯球个淡闲经。”
妻子说:“你吃人家喝人家的啦,凭啥帮人家,胳膊肘往外拐。”
夫妻俩吵吵嚷嚷下了车,吴紫藤和司马君听着两人的吵嚷也下了车,下到站台,发现兰州的天已经很明亮了。
两人决定,在兰州待一天,看情况再乘车去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