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门口一阵喧嚣,老板走进来,一个身穿机车夹克的壮汉频频跟半醉的酒客们击掌,店里顿时热闹起来。唯独苏凉和方夏坐在窗边固执地对望,与狂欢的人们隔绝,老板却偏偏走过来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苏凉跟老板熟络,寒暄了几句,方夏则完全不理。老板冲苏凉挤了挤眼,用蹩脚的汉语跟方夏搭话:“美女,不要光喝酒,笑一笑,唱歌!跳舞!”方夏不得已回过头看着面前粗壮的大胡子外国佬,勉强笑出一下。老板坚持不放弃,又问方夏:“美女,你有什么想听的歌曲吗?你可以点歌,我们有乐队,如果你愿意,欢迎上台演唱,墙上还有供客人点歌的大屏幕。”苏凉冲老板摆摆手,说:“我们就坐着喝几杯,一会儿就走了,你去忙你的吧。”——“老板,大屏幕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方夏说话时眼睛紧盯着苏凉,她的眼睛四周红彤彤的,晕开整张脸。
“没问题!Youarewelcome!”老板热情有请。
方夏拿过自己的手袋,开始翻找东西,苏凉眼看着方夏从包底拿出一摞用塑胶套包好的光盘,抽出最上面的一张,起身走到吧台前,跟DJ简单说了两句,就把光盘插进连接墙上大屏幕的电脑里。
酒吧里的音乐停止,刹那安静,紧接着开始有客人小声嘘嘘地说话,他们像等待电影开场一样用期待的目光聚焦在墙壁上的屏幕,短短几秒的黑屏都令他们焦躁不安——而对于苏凉,那几秒仿佛比几个世纪还漫长。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孩稚嫩的脸,那是十九岁的苏凉。他身后的背景是当年和方夏相遇的那座天桥,他单手举着相机自拍,另一只手拿着一张报纸:
“今天是2006年11月7号,天气晴。从今天开始,我要开始一个漫长的计划。我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昨天尝试了一下,跑起来基本不疼了。算一算,你已经去东京整半年了。我很想你。记得我现在站在这里对你说过的话吗?方夏,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你。可我们如今分隔两地,这句话变成了一句空话。我想要兑现承诺你的誓言,我想借时间和距离送你一个礼物。知道这座城跟东京之间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是多少吗?3096公里,来回就是6192公里。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跑五公里,如果一年里可以至少跑三百天,四年后刚好跑完全程,那时也是你毕业的时间,就当作是我跑着把你接回来吧。我会把跑过的每一条街道都用你送我的小相机录下来,做一个见证,也当是你在身边陪着我。”
大屏幕上的画面开始上下左右地摇晃,带着所有人朝枯燥的路前方奔跑,盯着看上半分钟就会头晕目眩,生理不适。酒客们纷纷撤回眼睛看着手握遥控器的奇怪女孩,又顺着她紧盯不放的目光看到坐在窗边的一语不发的男孩,都疑惑了。
方夏切掉了无休止奔跑的画面,又换了一张光盘:
“今天是2007年1月1号,小雪。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过得更开心!一个人在国外照顾好自己,学习和打工也别太拼命,永远记住身体第一。就快过年了,可以倒数你回来的日子了。上一次视频看你瘦了,过年回来一定要看着你好好吃饭,不胖回来十斤不放你回去!有没有觉得?长大以后,一年比一年过得快,现在看来也是好事,这样就不会觉得分开的日子太难熬……这些话,当面我是不好意思跟你讲的,可是对着相机我就说得出口,希望等你看到那天不要笑我。好了,不多说了,我要开始跑了,今天得放慢点儿速度,这两天都下薄薄的雪,落在地上结一层冰,昨天一不小心就把屁股都摔青了,哎!你说说,你不在,身边连个帮我揉屁股的人都没有,哈哈!”
酒吧里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酒客们都默契地认真观看屏幕中的男孩每一天的喜怒哀乐,和他跑过的长得不可思议的路。方夏像一个电影放映员,尽职尽责,每到颠簸的跑步画面出现时就切换另一张光盘,抽选随机,时间跳跃,一切都只凭她喜欢:
“今天是2007年2月14号,天气阴。今天早上跟你吵架是我的不对,情人节没有办法在一起过,我们都没有办法,你有一些小情绪很正常,我应该包容的。可我听到你去参加学校的联谊舞会就是很不开心,我信任你,更信任我们的感情,但是我小心眼儿,你知道的,都是因为太在乎你吧。”
“今天是2007年4月15号,小雨。我很内疚。你又病了,可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就是个虚伪的骗子,满口说着爱,却连最基本的呵护都做不到。我恨我自己。我恨异地恋。”
“今天是2007年6月8号,天气晴。我不知道你是生我的气还是怎样,为什么决定暑假不回家?我今天匆匆挂了电话是怕说多了又要吵架,不过现在我觉得,吵架也比冷战要好。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说。不说了。跑步。”
随着方夏跳跃着播放光盘,大屏幕上男孩的脸也在一点点成熟起来,头发长了又短,胡楂儿多了又少,只有眼神在不断变得深邃、惆怅、彷徨:
“今天是2008年12月24日,平安夜,天气晴。天气有些冷,我突然相信我们是真的分手了,可我不知道自己还在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就快跑完全程的一半,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习惯,每天都有自己跟自己独处的机会,跟这个世界说说话,跟你说说话。也许,从今往后都只是自言自语了,但我宁愿相信你还能听见。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吗?跑起来的时候,我的腿就不属于我了,我也不是我了,我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我爱的人。”
“今天是2009年10月15日,你的生日。方夏,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快乐吗?悲伤吗?还有任何人和事情会令你真正在乎吗?我相信一定有,也必须有,因为那是生命的意义。祝你拥有一切的意义。生日快乐。”
“别放了!”窗边的苏凉大吼一声,他面红耳赤,灌了自己太多的酒。
方夏按下停止键,走到乐队演出的台前,对着麦克说:“苏凉,你还爱我,对吗?你从头到尾都一直在乎我的,对吗?”苏凉猛地起身,晃晃悠悠地站不稳。酒客们巴不得看一场好戏,憋着耐心看了这么久前奏,总要盼来一个爆发性的结尾才心满意足。
“苏凉,”方夏表情激动,声音哽咽,她紧紧地抓住麦克,“你为什么就不敢承认呢?我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舍下脸面来找你,可你的面子就那么重要吗?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你的心里话,我瞧不起你!”
“说爱她!说爱她!”酒客们举杯起哄,像是在观看世界杯——“我爱你!”有年轻男人主动代替苏凉对方夏喊话。
“有意思吗?”苏凉大喊一声,方夏和酒客们都不再作声。
苏凉头也不回地走出酒吧大门,洋人街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他疾步穿越四方街,拐进人民路上僻静的一段,心和肺才彻底缓过气来。他听到了身后一跑一颠的脚步声,他感觉到那个曾经最熟悉也最令自己怜惜的身影朝自己跑了过来。苏凉回过头,吝啬的月光下,一个漂亮女孩哭花了脸上的妆,正一路艰辛地向自己奔来。时间,在这一刻倒退回从前,两个人身体中的酒精淹没过一切曾经撕心裂肺的记忆,眼泪冲刷掉所有锈迹和斑驳,拥抱的画面干净如初,年轻的孩子美丽如昨。
“苏凉,我们不要再分开好吗?”方夏的头深埋在苏凉的怀中。
“方夏,”从苏凉平静的语气里,方夏就能嗅到失望的味道,“这些年过来,我们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而我明白的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道理,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世事无常。人可以承诺,可以期盼,但是永远不能忘记背叛和失望是形影相随的。人生有时美得就像一场梦,可惜的是,梦总会醒,醒来以后,那种失望必须自己一个人去消化,没人能帮得了你。”
苏凉站在古镇昏暗的石路上说出的每一个字,方夏都听不明白。她竟然有些害怕,怀里的这个男孩子——如今应该是一个男人,好像一个陌生人,尽管他的脸和声音还是那样熟悉,可是他的心跟方夏的心之间,早已有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方夏害怕,可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更爱这个男人了,就像五年前,她爱怀中抱着的那个敏感得让她心疼的男孩子一样爱,爱他,就是爱他,五年来从来都说不出理由。
“苏凉,我再也不需要任何承诺,我只想踏踏实实地跟你在一起,能多爱一天就多爱一天,不求永远。”方夏的声音带着睡意,枕着苏凉的胸口像是要睡着了。
“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永远。”苏凉温柔地说着,“两个人能爱到哪一天,是任何人都决定不了的。爱情,也不只有‘在一起’这一种方式。”
“起码现在这一刻,我们是在一起的,你是开心的,不是吗?”
“前所未有。”
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回到咖啡馆,捅了半天的钥匙才打开卷帘门,相拥着,连摸带爬地才上了低矮的阁楼。苏凉不小心撞到了头,方夏傻笑着用手帮他揉着脑门上凸起的包,安抚着说:“摸摸毛,吓不着……”方夏上前搂紧苏凉,自己脚下不稳,拽了一把苏凉,两人一同摔倒在了床垫上。灯熄了。阁楼上的方格天窗把月亮平均切割成了几份,月光分照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有着不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