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命。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无数的巧合跟因果编织起来的。当这些巧合跟因果被时间串联得天衣无缝时,就是人开始相信命中注定的伊始。
我相信,有些事注定要发生,而有些人,注定会在一起。
方夏回到这座城,找了苏凉大半年,杳无音讯。没人知道苏凉在哪儿,当然包括我在内。每一次当我与方夏那双哭红的双眼对望,我都会不知所措。说句心里话,我希望苏凉永远消失,因为我相信他自己一个人可以活得好好的,甚至活得潇洒自在。而我,注定是他投射在俗世中的倒影,代替他活在嘈杂纷扰的世界中,不知道为了谁。
我不希望方夏找到苏凉,因为在2011年的某个夏夜,我发现我爱上了方夏。那种感觉突如其来,当我还没来得及认清这世上的许多人情世故时,在我的干爹去世刚满一年,我的兄弟不知所踪,我刚刚步入工作岗位这样的仓皇时期,我竟然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深深爱着我的兄弟。
西元2011年11月12日,云南大理。
咖啡馆里,只有苏凉和方夏两个人。
窗外忽明忽暗,几片云从太阳面前徐徐飘过。
方夏偏过头望向窗外时,苏凉才敢偷看她的侧脸——五年过去,方夏的样子似乎一点都没变。
转眼快到中午,苏凉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他问方夏:“还没吃饭吧?”方夏耍脾气似的说:“不想吃。”苏凉不理她,径自走回吧台后,用小电磁炉烧起一锅热水,不一会儿便热气蒸腾。他从冰箱里取出前一天擀好冻起来的一袋面条,下入锅中,将鸡蛋和切好的蔬菜倒入滚汤里,又七七八八地加入各种调味料,锅中顿时香味扑鼻。方夏不禁被鼻子牵着走上前,站在苏凉身后嗅着香味,平淡地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做饭啦?”苏凉专注地用筷子按顺时针搅动着锅里的面条,头也不回地说:“为了煮给你吃。”
方夏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伸出双臂从背后环绕住苏凉,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说:“苏凉,你这个混蛋。我的生活过得好好的,凭什么你想闯进来就肆无忌惮地闯,你想走开时就一声不吭地走?凭什么?”苏凉日渐宽厚的背一起一伏,他安静地关上电磁炉的开关,说:“你回去坐着等,别烫到你。”——“我不!”方夏反而越搂越紧,双手反扣在一起紧紧锁住苏凉的腰。
窗外传来一声闷雷,两个人埋头吃着。
“会下大雨吗?”方夏嘴里嚼着面问。
“这里的天经常这样,不用担心,”苏凉递给方夏一张纸巾,“下不起来。”方夏眼睛不抬,只把嘴伸上前去,示意双手正忙着吃面,苏凉明白意思,张开纸巾帮方夏擦干净挂着油星和辣子的嘴角。方夏重新低头吃起来,那种自然而然,仿佛时间又倒回了五年前。苏凉见到方夏面前的碗里晕开几朵涟漪,起初他以为那是方夏的汗珠,可当他清楚地听到抽鼻子的声音时,明白了那是方夏的眼泪。
“凉凉,”方夏亲昵地叫着苏凉,深埋着头问,“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其实这几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真的发生过,如果我现在抬起头来看着你,你也看着我,也许我们正在医院的病房里,你躺在病房的床上,腿上打着石膏,我捧着你的保温桶在吃面,我们其实一直停留在十九岁的那一天里,从来都没分开过?”苏凉放下手中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只是呆呆地看着方夏,刹那间也会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孩或许真的有倒转时光的魔力。
“我叫方夏,很高兴认识你。”
方夏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圈儿,笑着吮吸起指尖的面汤,伸手到苏凉面前。
“你好,我叫苏凉……”苏凉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抓住方夏的手,力道很轻,不料被方夏将手拖过去,用苏凉的手背抹了一把鼻涕。
小妹没有敲门就走进咖啡馆,看见这一幕愣在那里。
“哥,我上去帮你把阁楼打扫一下。”
小妹识趣地拿起一块抹布,爬上阁楼的梯子。
“都怪你。”苏凉攥着方夏的手说。
“凭什么怪我?”方夏不服气地说。
“平时这个时候有不少客人的,”苏凉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今天你往店里一坐,谁都不敢进来了。”
“烦死你!”方夏用指甲抠了一下苏凉的手心。
“我带你出去逛逛吧。”苏凉说。
小妹从阁楼上下来时,苏凉嘱咐她看好店,有什么事情就给他打电话,随后带着方夏去古镇上逛。
十月过后,是一年中的旅游淡季,古镇街上的游人稀稀散散,留下足够的日光和空气给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分享,时间也好像比炎炎夏日时长出一些,夕阳下降得很慢,极不情愿地磨蹭着退到苍山背后,映红洱海的水。两个人在街上走得很慢,方夏低着头,用脚丈量着每一块青石板的长度,一步一格地踩着时间的节奏前行。她没有再主动跟苏凉说话,孤独地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她低头的样子看起来心事重重。
夜幕降临时,两个人已经把整个大理古镇从里到外、来来回回地逛了三遍。终于两人都走得累了,方夏驻足在洋人街上一家名叫“BadMonkey”的酒吧门前,门口停放的一辆炫目的哈雷摩托车吸引了方夏的注意——摩托车的车身和两侧的皮制挎包上印满骷髅纹绣和各色涂鸦。
“我想喝酒。”方夏兀自说着。“现在还太早。”苏凉说,“摩托车是酒吧老板的,一个满身文身的机车壮汉,什么时候你见他人回到店里,才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不要热闹,我就是想喝酒。”方夏固执地说。
苏凉领着方夏坐进去,坐在他第一次来这间酒吧时就喜欢上的靠窗座位。
方夏不管苏凉,拿过酒单自己点起酒来。“点这么多?”苏凉听着她对服务员噼里啪啦地念出一串酒名。“怎么样?舍不得啊?”方夏歪着头看苏凉。苏凉无所谓地笑着说:“我们在这里做生意的商户跟酒吧老板都认识,只要我们带人来喝酒一律都是七折,我是怕你叫了这么多喝不完。”——“哦,原来你是酒托儿!”方夏眯着眼角说,“喝不喝得完是我的事儿,你就只管掏钱!”
各式洋酒和鸡尾酒摆满台面,方夏一上来就连干了几杯,完全不理苏凉跟不跟得上自己的速度。苏凉看她借酒消愁,担心地说:“你慢点儿喝!”
“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喝醉过吧?”方夏突兀地问。苏凉默认。方夏继续问:“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吧?”方夏的问话已经丧失逻辑,苏凉知道她开始醉了,说:“你慢着点儿,我陪你喝。”
“地震时去日本找我,你是怎么想的?”方夏问。
“我买了一张从东京转机去菲律宾的机票,只要转机时间超过12小时,就可以在机场申请72小时入境签证。”苏凉流利地回答,“不用提前申请日本签证。”
“我没问你怎么去的!”方夏有些激动,“我问你怎么想的!”
“地震之后你的电话都打不通,”苏凉缓缓地说,“怕你有什么事。”
“就算真有什么事,等你去接我也晚啦!”方夏又拿起一杯酒,一口喝光,“你担心我,对吗?”
苏凉不愿回答,沉默地喝酒。
“你这几年都干什么去了?”
“生活。”
“你过得好吗?”
“为什么偏要找我呢?”苏凉的口吻不近人情,“这两年我们各自生活,不是都过得很好吗?”
“好个屁!不好!”方夏气急败坏地礅了一下杯底,五颜六色的调酒溅到桌面上,“苏凉,这几年你过得好吗?到现在还撒谎,硬撑面子,有意思吗?”
“我以为你过得很好。”苏凉撇过头说。
“你混蛋!”方夏哭得撕心裂肺,却被更尖锐的音乐声瞬间掩埋,只有下斜的嘴角被痛苦的表情扯开。她伸手硬扳过苏凉的脸,抽泣着说:“你看着我!”苏凉始终侧着眼睛——“看着我!”方夏哭喊一声,临近的酒客们不由得看过来。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吗?”方夏执拗地绕回最初的话题,逼问似的说,“你从来都没忘,对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不是骗我的,对吗?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只要你不记恨我就好,”苏凉的口气举重若轻,“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你说过,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要当我需要你时,你就会不惜一切跑过来找我。”方夏像是在演独角,单薄的身板被笼罩在一束昏黄的酒吧灯光下,一字不差地重复起苏凉五年前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你还说,如果有一天我丢了,你会跑遍全世界把我找回来……苏凉,这些话难道全都是你为了好听才说的吗?”
“我欠你的,我心里永远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