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
左娜已经走了一年,苏敬钢只知道左娜离开家后奔了南方,并没有直接跑去新加坡,不知道她是否一路南下去了香港,因为那是左娜梦想过无数次的土地。香港回归的前后两个月,打开电视就能听到那首由香港天王和内地天后合唱的《东方之珠》。每次看到电视上播,总令苏敬钢被迫想起左娜,因为那位内地天后在十年前曾经与左娜在同一个歌舞团演出,而且她年少时也住在大西菜行。
1997年7月底,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全世界仿佛都在一时间陷入慌乱,可是这座城里很少会有人理解“金融危机”的概念,何况这场危机还波及不到这里,因为早在这场危机爆发前,曾经支撑这座城近半个世纪的支柱重工业就已走向了没落,再没有任何危机可以令这座城更加没落。彼时,这座城已经有无数间工厂倒闭,几十万工人下岗。起初工人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想不通为何自己在二十年前还被誉为国家振兴富强的伟大舵手,如今竟在转眼间被遗弃,成了对社会缺乏贡献的无业人员。他们的世界观顷刻崩塌,不愿面对事实,可是当他们发现国家的经济发展并没有因为缺少了他们而衰退,反而脚步更加轻松地大踏步飞升时,他们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被抛弃。下岗成就了一批人,他们放开手脚在市场经济飞速发展的浪潮中捞到了第一桶金,无意中发现原来自己做商人比做工人更有天赋;下岗也彻底毁了一批人,多年来除了冰冷的机器和炽热的钢水,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想不出其他谋生的手段,最后只能忍辱负重地去街边擦鞋、卖红薯、修自行车,遍布这座城一切底层行业。
1997年底,周晓燕也失去了她认为是毕生铁饭碗的工作。
周晓燕和火车司机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夫妻二人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周晓燕不能生,周晓燕便主动提出了离婚,丈夫同意,原本他心里就一直觉得这段婚姻不吉利,当年周国大的死曾让喜事变丧事。离婚前夕,刚赶上市铁道部换新血,许多年轻的乘务员取代了老的,周晓燕被安置去火车站窗口卖票。离婚后,周晓燕生了一场大病,请假在家休养了大半年,这一休,就再没能回去。
周晓燕回到一个人,她所有的亲人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养病的大半年里,她独自住在哥哥周国大留下的老房子里,每天躺在床上发呆,望眼欲穿地看着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走。春节前,她的身体才刚好起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外面走走。她一路沿着青年大街,从青年公园走到彩电塔,又从彩电塔走到大西菜行。她驻足在已经拆毁一半的大棚底下,抬头看着“大西农贸市场”六个大金字,已经掉落三个。
就在这时,她与正买菜回家的苏敬钢重逢。
周晓燕在周国大去世后的几年里再没见到过苏敬钢,两人站在街边叙旧,周晓燕才得知苏敬钢跟左娜也已经离婚一年多。苏敬钢也才听说周晓燕大病初愈,怕外面天冷冻着她,请她回到家里聊。
两人回到家,十岁的苏凉正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突然激动地回头——这是他继母亲左娜离开后第一次在家里听到女人的声音。
苏敬钢对苏凉说:“凉凉,叫燕子姨。”
苏凉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周晓燕,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房间,带上了门。
“这孩子大了越来越不懂事儿。”苏敬钢十分尴尬地说。周晓燕说:“不能怪孩子,我这个当姨的也好几年没见着凉凉了,难怪孩子认生。”苏敬钢让周晓燕随便坐,邀她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就自己进去厨房忙活。周晓燕闲不住,跟进厨房去看,见苏敬钢买回来的菜大多是熟食,一目了然地说:“你也不能光给凉凉吃肉,孩子现在长身体呢,要荤素搭配,多吃营养的。”周晓燕说着接过了苏敬钢手中的菜刀,动手切起菜,对苏敬钢说:“今天我给凉凉做一桌,你就在旁边看着,给我打下手,我教你两个孩子都爱吃的菜。”苏敬钢不好意思地说:“请你来家里吃饭还要你做,不像话。”周晓燕满不在乎地说:“你跟我还客气啥,我就是没想到,人家都说爱喝酒的男人都是馋猫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会做两道下酒菜,你喝了这么多年酒,怎么还没学会做饭呢!亏你也还开过饭店,难怪黄了!”这些年来,也只有周晓燕敢如此取笑苏敬钢。苏敬钢笑得释然:“老儿子嘛,从小到大都用不着我做饭。”周晓燕嘴里“嗯”着说:“可不是嘛!我要不是个女孩儿,估计到现在也不会做,爹妈没得早,打小儿都是我哥给我做饭吃——说到这一点你可赶不上我哥,我哥做菜的手艺……”周晓燕说到一半,自己停了嘴,苏敬钢见她情绪有些低沉,接过话说:“去年清明我还去了回龙岗给周大哥烧纸,咋没见着你?”——“我不敢去,”周晓燕低着头切菜,“连家里都没供过我哥的遗像,我那男人嫌晦气不让供,供在别的地方又没人给上香,我觉着特别对不起我哥……”苏敬钢说:“你一个人过得不容易,你哥不会挑你理的。”
周晓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烧热了油,把切好的肉菜下锅,眯眼躲着油烟,说:“也不用你同情我,你自己过得也不轻松吧!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的,还得一个人带孩子,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看你现在这窝囊样子,越来越像个老太太!”周晓燕嘲笑起苏敬钢来,苏敬钢无奈地说:“赶上什么样儿的日子都得过,有啥办法?”周晓燕专心炒菜说:“办法肯定是有,再找个女人一起过,但绝对不能再找像左娜那样儿的,要找顾家的,还愿意照顾凉凉的,最好她自己没孩子,省得到时两家混在一块儿过麻烦事儿太多。”
周晓燕语气轻松,可苏敬钢听出了话外音,也不知道周晓燕是不是有意的,胡乱答应也不对,开口拒绝更不好,他只能躲在周晓燕视线无法触及的身后干笑两声。周晓燕自觉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虽然这些年来她变得含蓄了很多,跟苏敬钢说话远不及当年直白,但已经足够让这个聪明人明白了。周晓燕见苏敬钢始终没有回应,也不再提,麻利地炒完四个菜端进了客厅,又回到厨房打了一个鸡蛋瓜片汤,把苏敬钢买来的猪蹄儿、鸡肝、熏肘子和酱牛肉切好,四平分了装碟儿,花碟摆得很有食欲。苏敬钢看着被挤得满满的一大盘子熟食,没话找话说:“开过饭店的就是不一样,但是也不用舍不得盘子啊,装不下就别硬塞了,我再拿一个盘子。”——“你不懂,”周晓燕又把洗好的两根香菜点缀在冒尖儿的盘子上,“算上汤刚好是六个菜,双数吉利。”
苏敬钢敲门叫儿子吃饭,苏凉磨磨蹭蹭地从房间出来,始终低着头。饭吃得异常安静,只有筷子撞击瓷碗的叮当声。苏凉很快扒拉完碗中的饭,自己走去冰箱拿了一瓶八王寺汽水。苏敬钢严厉地说:“吃完饭别马上喝汽水!”——“孩子愿意喝就让他喝吧!”周晓燕朝苏敬钢使眼色说。苏凉徘徊了一下,还是启开汽水拿回屋里喝了。苏敬钢对周晓燕说:“这孩子就是平时不好好吃饭才长那么瘦。”周晓燕劝解说:“你也别对凉凉管得太严,孩子这一年里经历的痛苦比你更多,当爸的要是再不亲近,孩子将来的性格会越来越孤僻——没办法,你必须又当爸又当妈,谁让你非得一个人逞强!”再次回归到说不出口的话题,苏敬钢还是假装没听见,取来一瓶白酒和两个酒盅,给彼此满上,幽幽地说:“喝两口吧。”
两人也不碰杯,各喝各的,若有若无地聊了几句。苏凉房门缝儿下的灯光黑了,周晓燕说孩子大概睡了,让苏敬钢小声说话。苏敬钢压低嗓子说:“你现在没了工作,也不能一直这么晃着,打算以后干点儿啥?”周晓燕声音很轻地说:“跟人学车,帮人开出租。”苏敬钢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口喝下,说:“女人干这个太辛苦,也不安全。”周晓燕苦笑着说:“那我还能干啥?我是能去夜市摆地摊儿,还是能去街边烤羊肉串儿?拉不下那个脸!”周晓燕拿过酒瓶要给自己倒酒,被苏敬钢拦住说:“你病刚好,少喝点儿就行了!”——“你管得着吗?”周晓燕脸上带着怒气,可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气哼哼地抢过酒瓶,倒了满满一盅,酒溢出在桌子上。苏敬钢不再阻拦,眼看着周晓燕把自己灌得面红耳赤,他小声说:“有啥我能帮上忙的,你就跟我说。”周晓燕一盅接一盅地喝,没有看着苏敬钢说话:“帮我?你管好自己跟你儿子就行啦!帮我……”周晓燕眼眶还没红起来,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在桌子上,跟酒水混在了一起,她哭的时候仍然强压着声调:“你帮我已经够多了,你帮我哥哭丧,我周晓燕感激你一辈子!”苏敬钢最见不得女人哭,忙迎合着说:“说这干啥,都是应该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讲义气,可我最恨的也是你太讲义气!”周晓燕的声音憋得太难受,鼻涕顺着唇边淌下来,“你对兄弟和女人都讲义气,啥时候能对自己讲义气?啥时候能对我讲义气?你自己想想,你讲的义气都换回过啥好报?”
“你喝多了。”苏敬钢沉着嗓子说。
“少跟我装蒜!”周晓燕低吼着想要发泄,却仍然想着熟睡中的苏凉,她无声地哭着说,“我今天就想要你一句心里话!你他妈心里到底咋想的?”
苏敬钢太了解周晓燕,面对她的激动,苏敬钢一如既往沉着地说:“燕子,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命里注定要过这样一种日子,我也没办法,现在凉凉还太小,我啥都答应不了你,你也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遇见合适的就争取一下……”——“我啥时候要你答应过?十几年前我追你的时候要你答应过啥吗?反正我对你好,你也管不着,我自己过啥样儿的日子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周晓燕更加激动,突然又回头望了一眼苏凉的房门,重新捏细了声音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许拦着我对你和凉凉好!”苏敬钢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周晓燕当他是默认,自顾自地说:“以后我每个月都来给凉凉做两顿饭吃,你就跟着我学,等你把我的手艺都学会那天,你只要说一句讨厌我,我就不再来。”
周晓燕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苏敬钢走到门口要送,被周晓燕执意拒绝。苏敬钢回到客厅,把灯关了,担心太亮影响儿子睡觉,自己坐进黑暗中继续喝酒。可他和周晓燕不会知道,房间里的苏凉并没有睡着,他们的对话,苏凉从头到尾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来,苏敬钢也跟周晓燕一样,觉得日子越过越孤单,越过越没劲。左娜走了,大昆和周国大不在人世了,冯劲绝交了,小厉害生意做大以后开始跟更高层次的人士一起混了,连苏敬钢以前的工友也陆续下岗离开了厂子,剩下他这个几乎已经被架空的销售科长。苏凉三岁多时,苏敬钢在经历了生意上一连串的不如意后回到了第一机床厂。本来是苏敬钢主动提出停薪留职,那时就没打算会再回到厂里,碍于面子,他也没脸回去,是厂长主动请苏敬钢回去的。尽管厂子效益越来越不好,毕竟还是一份正式工作,苏敬钢一个人可以坐吃山空,可是不能两手空空地把儿子带大。回到厂子的几年里,也不是没有再出去赚钱的机会——小厉害曾经在发达以后找过苏敬钢,想让苏敬钢到他公司里当副总经理。苏敬钢去见识了小厉害开的建筑公司,公司的规模当时已经不小,小厉害也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跟区、市领导一起吃饭,参与市区内的许多工程建设讨论。苏敬钢也曾参与过两次这样的饭局,可他实在适应不了在饭桌上陪酒赔笑、溜须拍马的那一套,小厉害也拿他没办法,见他每次去都是摆臭脸,也就不敢再带他去了。苏敬钢最终拒绝了小厉害的好意,因为苏敬钢在心里坚信,帮兄弟打拼可以,给兄弟打工不行。苏敬钢明知道,所有的人情都会在世故中变淡、变质,可他就是不愿意自己眼睁睁去目睹这个过程。自那以后,再有其他朋友邀请苏敬钢一起做生意,都被苏敬钢拒绝了,因为那时儿子苏凉已经长大,他在闲余时间里要带着苏凉奔波于各类补习班和兴趣班。
是苏敬钢自己选择了孤独又固执地活着,没有在男人的黄金年龄里选择再去搏一把,他选择了儿子苏凉。至于跟冯劲绝交,是令苏敬钢日后一直固执坚持这种想法的根源。
西元1993年,清明节。苏敬钢和冯劲去回龙岗墓园给大昆和周国大烧纸。
冯劲开车从回龙岗回到市区,把苏敬钢送到大西菜行。那时冯劲即将启程去深圳,老婆孩子已经提前到深圳安家。苏敬钢提出再喝一顿酒,两人去了当年大昆他娘开的回民馆子。当年大昆入狱后,大昆娘为了替儿子偿还被大昆砍成重伤的二白的医药费,把苦心经营多年的饭馆出兑给了别人。
苏敬钢跟兄弟喝酒向来没有劝酒的习惯,劝酒都是在半生不熟的人之间才盛行的虚假和客套。但是那天苏敬钢却看得出,冯劲在努力把自己灌醉,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白酒,眼圈里的红血丝不像是被辣出来的。苏敬钢放下酒杯说:“有啥话你就直说。”——“三儿,”冯劲犹豫片刻,强憋住眼泪说,“我对不起大昆!我对不起他!”苏敬钢听着,并没有很惊讶地说:“我早知道是你借钱给他,你他妈明知道他拿钱去吸粉儿,还瞒着我借他钱!但他在那边儿不会怪你,那条路说到底是他自己走的,怪不了别人。”
“我知道他拿钱去吸粉儿,我也不想借,可是我对不起他,我以为我是在帮他,我只想心里过得去!”冯劲猛摇着头说,“大昆要是没残废,他也不可能寻死!是他妈我把他害死的!”——“你说啥?”苏敬钢脑子有些蒙,听不懂冯劲究竟在说什么。冯劲醉得上身开始摇晃,他提高了声音说:“大昆腿被车撞折的前一天,是我去找杨丹谈的。”苏敬钢强忍着怒火质问:“你帮那个拆迁队做事儿?”冯劲深深低下头说:“那个拆迁队里的人跟我们物资局很熟,业务上以前也有来往,他们知道我跟大昆是兄弟,特意找到我,让我去跟大昆谈。开始我没同意,跟他们说大昆那个脾气就是找天王老子去也不好使,他们才跟我支招儿说去找大昆媳妇,答应杨丹之后给她和大昆一笔补偿费,我觉得他们提的条件合理,就把这事儿跟杨丹说了,杨丹也同意了,她说这也是为了大昆好——谁他妈知道她带着钱跑了?”苏敬钢猜到冯劲心里还有话憋着没说,追问他:“他们答应给你啥好处?”——“真的没有!”冯劲委屈地说,“只是说好以后跟我合作,那时我刚想出来自己单干……”
苏敬钢“砰”地一声猛拍桌子,他的大手在薄木桌面上剧烈地抖动:“撞大昆的车是安排好的——对不对?”冯劲惊得抬起头,他恐惧地凝视着苏敬钢的双眼,那双眼像一对烧红的炭,蒸发掉冯劲极力掩饰的心虚,他的声音憋得走了调儿:“我真他妈不知道他们对大昆下手啊!我要是知道……”
下午三点,只有六张桌子的小饭馆里只剩下两个人。
“谁?”
“小尾巴。”
苏敬钢高大的身躯站在冯劲面前,是一巴掌扇过来,坐在塑料凳子上的冯劲被一股天大的力气晃倒在地,他泣不成声:“三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不可能去跟小尾巴拼命,咱现在斗不过他!”——“没有‘咱’!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去!”苏敬钢红着眼,恶狠狠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冯劲。
“你想想凉凉!”冯劲喊着,“你要是出啥事儿,你儿子可咋办?”
苏敬钢只站定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出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