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方夏从我的口中逼问出苏凉人在北京,她在期末考试前偷偷跑回北京。跨年夜当晚,苏凉听说我在北京,打电话让我去酒吧给冯子肖接风,而我把时间地点用短信告诉了方夏。那晚,我第一次目睹两个因爱生恨的人面对面坐着对望时,彼此的眼神,那种眼神令我终生难忘。也是在那晚,方夏见到了江渡渡,她固执地坚信苏凉已经把她忘了,早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可笑。
在方夏逃来北京之前,徐大疆曾跟她大吵过一架,起因是什么方夏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暴怒的开始是因为徐大疆撕了她跟苏凉唯一的一张合照,那张在天桥上方夏笑中带泪、苏凉哭丧着脸的合照——“苏凉,笑!”——那是苏凉寄给方夏的,方夏只有一张。徐大疆跟方夏在一起的日子,从未真正对她发过一次脾气,但那天是他们两周年的纪念日,徐大疆提前偷偷混进方夏的宿舍,想要制造一个浪漫而温馨的惊喜,他用五十支蜡烛在地上摆出一个心形,中间用两年间他送给方夏的每一样礼物和两人一起去各地旅行的机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最前面的是他送给方夏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本封面印制着方夏头像的空相册。可是当他打开相册时,里面唯一的一张照片居然是方夏跟苏凉的自拍照。徐大疆没有当场撕掉照片,而是怀揣一肚子怨气等着方夏回到宿舍,当着她的面把照片一撕两半。徐大疆一改文质彬彬的形象,对方夏大吼大叫:“他对你就那么与众不同吗?我对你就一文不值吗?我究竟还是不是你男朋友?”方夏也大声嚷起来:“你是我男朋友!可你跟其他所有的男朋友没有任何区别!你牵我的手,你陪我吃饭、看电影,陪我去旅行,陪我照情侣照,你吻我,你对我说你爱我——这一切换成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对我做,他们都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只不过刚好你出现在我的身边,但是徐大疆你记住,即使你为我做得再多,在我心里你永远不是唯一,永远不可能是无可取代的。”
方夏的话如雷鸣响在徐大疆的耳膜里,徐大疆再提不起吼叫的力气,低声问:“难道苏凉就是不可取代的吗?他又为你做过什么?”
方夏安静下来,深深的两颗瞳仁好像两片夜色下的湖水,她只说了一句:“他为我从天而降。”
方夏说出口时,是心虚的,因为自己口中的那个为了方夏奋不顾身的苏凉,早已离她而去,淹没在比陌生人更冷漠的人群中。
方夏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夜店里见到苏凉的那个平安夜,当她一踏出夜店大门后就放声大哭,身穿着奇丑无比、完全不合身的羽绒服走在北京寒冷的大街上时,苏凉一直在身后跟着她。方夏灌了自己太多的酒,苏凉担心她出事,悄悄地从人群中溜出来,一路跟在方夏身后——就像当年他的父亲苏敬钢护送他的母亲左娜一样,只是远远地跟着。苏凉眼看着方夏大臂一挥,一把一把地蹭着脸上的眼泪;苏凉眼看着方夏扶着路边的树呕吐,也不敢上前照料;苏凉眼看着方夏醉到失心疯,走上空荡的长安街机动车道中央,他也只是在方夏身后一百米处,挥手示意向方夏驶过来的车辆绕道行驶,小心前面的女孩。
苏凉眼看着方夏一路走到快要天光,走回她舅舅的家,眼看着房间的灯亮了又灭。
这一切,苏凉也只能是眼看着。
然而,苏凉也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无数张自己从未收到的明信片上,诉说着方夏对他的爱恨。
方夏从来没有忘记,她答应过苏凉,她会在去过的每一个陌生地方给苏凉寄一张明信片。可是,方夏的记性实在太不好了,当她想起自己的这个承诺时,已经跟苏凉分手了。当方夏提起笔想要在寄出的第一张明信片上写收信地址时,苏凉人在何方,她已经无从得知。于是,她在几十张明信片里通通写满在那几年间想要对苏凉说的话,无一例外地全部寄给了自己。
西元2011年秋,方夏回到这座城已久,她在寻找苏凉无果后,独自去了青年大街的天桥,那座苏凉为她从天而降的天桥。方夏从报纸上看到,由于青年大街的扩建计划,天桥就要在第二天被爆破拆除。
方夏趁着夜色偷偷钻过封条,一步步踏上岌岌可危的天桥,丝毫都不畏惧。她站在苏凉当年纵身一跃的位置向下看,心里仍像当初一样感叹,真的好高。她掏出这些年寄给自己的明信片,点了一把火,全部烧了,灰烬借着夜风,从天桥上起飞,飞进这座城既熟悉又陌生的夜色中。
方夏在烧尽对苏凉所有的思念前,低头看着手上最后一张明信片:
一开始我以为世上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你
渐渐我懂得世上有千万个我却只有一个你
如今我终于醒悟世上有千万个你却只有一个我
西元2010年3月底,冯子肖出狱已经快四个月。
出狱后,冯子肖只身去了一趟深圳,去见他的父亲冯劲。冯劲自从2007年出事后,就躲到了南方,最后辗转又回到了当年白手起家的深圳。早在几年前,冯劲就跟老婆办了假离婚。他用老婆的名字在深圳重新注册了一家公司,实则是他自己在背后经营。冯子肖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父亲的确是一个强者,冯劲大半辈子里经历过无数次沉浮,可每一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甚至后来居上。
冯劲一辈子只信奉两句话,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吃不尽的苦。以前他常用这句话教导儿子,却无奈只是徒劳,完全被那时的冯子肖当作耳旁风。如今,当冯子肖开始逐渐参透父亲的这句人生箴言时,他自己已经吃过不少的苦。
狱中的日子不好过,冯子肖刚进去时每天都被人打,起初他还会奋力反抗,以为凭借自幼丰富的实战经验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欺负,直到吃尽了苦头才明白,他是螳臂当车,是羊入虎口,不得不学会低头:帮狱霸倒尿壶、洗内裤,吃别人的剩饭剩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一直到冯劲在外用钱买通狱警,冯子肖才被人“特殊照顾”,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冯子肖终于信了:人性贪婪不一定是坏事,正因此钱才能够解决一切——这是父亲冯劲信奉的第二句话,只不过是埋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
冯子肖出狱后,稳重了许多。他没有埋怨过父亲冯劲,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父母在深圳住了一个月。冯子肖已经对记忆中上一次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场景印象模糊了。他猛地发现,父母都老了。冯劲的一对眼袋像是两条注满水的鱼鳔,低头时会耷拉在脸前,异常可笑。冯子肖母亲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高挑丰满,如今浑身上下的肉都在向着地心引力靠拢,头顶生出成片的白发根,即便她两个月去美发店染一次头,仍然追不上白发的长势。
时间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当它在你生活中的吃喝拉撒与喜怒哀乐间一点点流逝时根本无关痛痒,然而当它在日积月累后化身为岁月时,你会被它惊得一呆。
冯子肖从深圳回到这座城后,感到空前地无所事事。虽然他的前半段青春就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可是此次不同以往。当冯子肖对吃喝玩乐都无动于衷时,这座城中再少有声色犬马可以打动得了他。冯子肖在这座城待了没有两天便觉着腻,于是去北京找了苏凉。
那时,苏凉已经从旅游杂志辞职两个月,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一个月中,苏凉从北京一路向西,经过内蒙古、宁夏、青海,最后到了西藏。一路上,苏凉认识了一些朋友,拍了一些照片,听说了一些故事。苏凉陪冯子肖在北京和天津闲逛了两个月,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冯子肖跟苏凉和江渡渡一起吃过几顿饭,饭后,冯子肖在背地里跟苏凉说,两年不见你还学得腹黑了,把这么一个貌美又多金的年轻姐姐骗到了手。苏凉不承认也不否认,关于女人的话题,他聊得越来越少。
冯子肖再次回到这座城后就卖了车,加上手头的一些钱,投资开了一间名车保养店。当年许多跟他一起玩乐的富二代朋友陆续来捧场,把自己的好车送来他的店做保养。当然也有一些过去的狐朋狗友,自从冯子肖出狱后就再没有跟他联系过。冯子肖过上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生活,不久后就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孩是大二的学生,每个周末都在一家连锁西餐厅里打工,冯子肖常去店里吃饭,认识了女孩。
那是冯子肖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
时光飞逝,所有人无一例外地被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追赶着逃命,唯一的区别是有些人逃得仓皇,有些人逃得从容。
西元2010年,五月初,苏凉刚刚过完了自己二十三岁的生日。
苏凉自从二十岁以后,就觉得时间过得一天比一天快,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急,既望不见终点,也看不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只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偶尔在走马观花中寻求一丝快慰。
苏凉与江渡渡之间的关系日渐寡淡,可以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往日一起做惯了的事也不见了乐趣,因为从精神到身体,彼此之间都已经太熟悉。江渡渡是苏凉在成长为一个男人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一程,但是苏凉到站了,他需要踏上新的旅程,或者只是继续孤独地走下去,这样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生生的。苏凉想要离开,可江渡渡誓死不放手,他只好选择了逃。
苏凉选择了逃回家,因为周晓燕的一个电话。
周晓燕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说,郭医生说苏敬钢的肺癌还是发展到了晚期,所剩时日不多了。
苏凉撂下电话后,在北京一个不知名的街角泣不成声。
父亲苏敬钢从发病到此刻,整整挺过了四年,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五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的下午,苏凉在客厅的沙发上跟江渡渡做了最后一次爱。苏凉从背后插入,抓住江渡渡的两只手反锁在她的背后,两人的头不约而同地抬起同样的角度望向窗外。江渡渡突然停下了喘息,回过头仰望苏凉,轻声地问:“你爱我吗?”苏凉动作慢下来说:“我不知道。”江渡渡的脸又扭回前方,看着窗外说:“起码这是你的真心话。”江渡渡维持着半跪的身姿,把头埋进沙发里说:“你的最爱是谁?”苏凉停顿了两下说:“我不知道。”江渡渡紧跟着说:“你撒谎。”——“最爱本来就不存在,”苏凉反问,“你说得出自己的最爱吗?”江渡渡自己扭动起腰说:“你。”——“你撒谎。”苏凉说。江渡渡声音软绵绵地说:“可我的身体不会撒谎,只有跟你一起我才会这么湿。”
苏凉不再应声,俯身压在江渡渡背上,粘在一起睡着了。
当江渡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苏凉不见了。江渡渡赤裸着身子,在家中的每一个房间都转了一圈儿——苏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可她就是能够感觉到,苏凉不是走了一会儿,而是永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