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10年,苏凉二十三岁,他厌倦了无依无靠的生活。
春节,苏凉没有回家,他只是单纯地想静一静,他已经太久没有沉下心来思考自己的生活,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本以为江渡渡会回哈尔滨陪父母过春节,怎知恰恰相反,江渡渡把自己的父母接到了北京的家里。在此之前,江渡渡并没有通知苏凉,她说想给苏凉一个惊喜。苏凉毫不理解,这怎么可能是一种惊喜?但尽管他心中不快,却无权干涉,毕竟这还是江渡渡的家。苏凉只说,不如这段时间自己搬出去住。江渡渡诧异地看着苏凉说,开什么玩笑?这次我父母过来就是特意为了见你!
“你是不是怕了?”
江渡渡一眼就能洞穿苏凉的本事向来令苏凉心惊。
“没有。”
苏凉口是心非地说。
“你知道在我面前装也没用,”江渡渡退却之前一脸的兴奋,“你就是怕了,你心里明知道我的用意,你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你怕自己年轻还没玩儿够,怕自己哪天再遇到令你心动的姑娘后悔莫及,你怕我成为你的累赘——你以为这些我都从来没考虑过吗?我当然考虑过,我心里比你还要怕!”
“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些,我需要时间。”
苏凉始终没能学会一样本领,那就是如何在伪善被揭穿后泰然处之。
江渡渡的笑容中极尽嘲讽,她的笑容让苏凉恨不得找一道地缝儿钻进去。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明白,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花花世界都还没在眼前完全绽放呢,换作是谁也不可能愿意往万劫不复的火坑里跳。可是我已经二十九岁,女人到了三十岁就不一样了,我总要为自己做打算。以前你见到我满不在乎的样子,那都是我被逼无奈装出来的,那是我在遇见你之前——好了,我把自己最后的保护衣也扒掉了,我承认,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痴迷于哪个男人,更不要说是一个小自己六岁的男人,从来连想都没想过,可是谁拿爱情有什么办法?我跟你一起时就像是回到了十九岁,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是从漫无目的地在一起开始的。”
江渡渡说着,开始哽咽:“苏凉,难道你从来感觉不出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吗?”苏凉低头不语,脑海里思绪万千。江渡渡声音颤抖着说:“这次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犯傻了,我为你改变了那么多,你讨厌烟味儿,我就为你戒烟,你不喜欢我跟其他男人接触,我连做生意也放弃了,继续回去做空姐,你厌倦没有新鲜感的二人世界,我就去买各种情趣内衣回来讨好你……”
苏凉有些动容,他不是冷血动物,他只是心乱如麻,心乱如麻的时候就会捋不清头绪,捋不清头绪就会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被愚蠢的冲动所俘虏,就会说错话,做错事,许下不该许的承诺——这些年,他已经在冲动的怂恿下犯了太多无可挽回的错误,他不想再为自己累积罪孽。何况自己跟江渡渡在一起的日子里,靠了她太多:钱,以及一切物质。用乔维在电话里嘲笑苏凉的话说:你简直就是《红与黑》里的于连,是《漂亮朋友》里的杜洛依,靠着女人上位。
苏凉强装淡然地说:“你说的我都知道,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
“傻瓜!谁想要你说谢谢?”江渡渡情绪有些失控,“我知道你还想着她,我在你的相机里看到了你为她做的一切!可你不知道那都是徒劳吗?你不懂得爱情是讲究回报的吗?你心里并不是放不下她,是你不想放过自己!”
苏凉的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翻江倒海。江渡渡用近乎乞讨式的口吻说:“我只要知道,你的心在我这里就够了,其他事情以后全都由我来做,钱你不用发愁,我来赚,这个家你也不用操心,我来打理,你心里清楚,我可以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好……”
江渡渡在争夺爱情的博弈中沦陷了,她输掉了自己多年来赖以自豪的理智,她不该在这种时刻去触碰苏凉心中最怯懦的一块。苏凉并没有发泄怨气,只是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来养。”江渡渡一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极力挽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的家,两个人一起努力。”苏凉把歉疚隐藏在身体里,平静地说:“你给过我家的感觉,我一直都很感激,但这毕竟还不是属于我的家,求你给我一些时间想清楚,你也给自己一些时间。”
再聪明的女人,深陷爱情时都会沦为一个傻瓜,而且比傻女人还要更傻。爱情对于她们,就是一瞬间的吸引加上永恒的博弈,而女人在随后半生的博弈中注定惨败,因为日久生情是女人深入骨髓的弱点。
江渡渡的父母到来时,苏凉将一份温馨甜蜜的爱情演绎得无懈可击。苏凉从两位老人举手投足间看得出,他们出身卑微。江父是一名退休工人,性格谦卑,他跟江母一样,见到苏凉时的表情乐不可支。他们对苏凉的印象是年轻懂事、一表人才。江母像对待准女婿一样对待苏凉,她在这前前后后的一周里,为他们洗衣做饭,毫无怨言。苏凉不知道江渡渡在背地里是否跟两位老人事先交代过什么,总之江父江母谁也没对苏凉提起过任何关于成家之事,甚至从未问及过他的家世。
年夜饭的桌上,摆满了江母做的东北菜。苏凉已经很久没吃到正宗的东北菜了,忍不住狼吞虎咽,几天里唯有在吃这一顿饭时毫无半点表演痕迹。江渡渡对苏凉心存感激,在饭桌上配合着苏凉,拼命逗二老开心。江父一杯接一杯地跟苏凉碰酒,真诚的笑容里难掩喜悦之情。苏凉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己的父亲苏敬钢还能喝的男人,他硬着头皮陪着江父,一直喝到自己吐得胃里空空荡荡。
江父在除夕前夜单独跟苏凉下楼放鞭炮时对他说:“我和渡渡她妈都知道,渡渡这些年在北京打拼不容易,她从小就要强,一心想让我和她妈过上好日子,她太辛苦了,其实我们从来不求别的,她一个女孩子,我们只求她能嫁个好人家,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你是个好孩子,又不介意渡渡年龄比你大,我和她妈都很欣慰,渡渡以后跟着你,我们也能放心了。”
炸响的鞭炮在黑夜中飞舞成红色的雪片,无论是怎样的萧索和悲伤,都在一连串轰鸣声中转化为一种喜庆。苏凉感激这样的时刻,能让自己的强颜欢笑也被渲染得格外真诚。
那年春节,方夏一家三口回到这座城过年。
大年初三,方夏与徐大疆在彼此父母的撮合下吃了一桌饭,双方父母在饭桌上共同商讨两个孩子毕业后的去向。方夏打心底里厌恶这样的会面与谈话,双方父母默契地跳过了两个孩子的感情问题,直接进入打算和安排的程序。
学医比其他专业要久,徐大疆要等到2011年的夏天才能毕业,而方夏因为在考大学前多读了半年语言学校,毕业是在2011年的春天,两人前后不差三个月。徐大疆的父母支持徐大疆毕业以后申请去英国读研究生,方妈极力响应,怂恿方夏也跟徐大疆一起去英国。方夏当天虽然心情不好,可她坚守住了最基本的礼貌,没有在徐大疆父母面前显露出丝毫不快。
回到自己家,方夏立刻变了脸色。方妈以为她在担忧留学费用,主动宽慰方夏:“钱的问题你放心,去英国留学你爸妈还是供得起你的,你从小就知道,我跟你爸在你的教育投资上从来都没含糊过。”——“所以你现在把我当作投资了对吗?”方夏冷不防冒出一句令方妈摸不着头脑,“你就这么怕我嫁不出去吗?”方妈明白过意思来,辩解说:“我是看你跟徐大疆在一起挺合适,以为你愿意跟他一起去英国才全力支持你,怎么反过来还遭你埋怨呢?”方夏毫不领情地说:“我凭什么要跟他走?凭什么他去哪儿我就要去哪儿?”方妈有些纳闷儿地说:“我以为你们孩子愿意每天在一起呢!现在年轻人的恋爱我又不是不懂,异地恋时间一久都分手了,两个人要是想安安稳稳地走下去,在一起比什么都实际——当年我在医科大学有人人羡慕的稳定工作,为什么跟着你爸跑来日本啊?还不是为了家,为了你!要是这些年我跟你爸两地分居,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你现在哪还能有机会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好,我问你,你自己对未来有打算吗?如果你想留在日本,或者去其他地方留学,我跟你爸都会支持你,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打算!既然没有,我跟你爸帮你做打算有什么不对?再说徐大疆也是你自己挑的,我也瞧那孩子聪明懂事,真心对你好,家庭背景又好,你跟他去英国我和你爸也能放心。”
方夏知道妈妈说的每一句都在理,可她就是不想自己的人生再被人安排。方夏在日本的时间里,过着跟所有留学生一样的日子:上课、赶作业、社团活动、打工、假期旅行、恋爱,貌似每一样都是自己的选择,但事实上她只是循着一条稳妥又懒惰的轨迹徐徐前行,从未真正为任何人和任何事,冲破过任何一道底线。
四年前来日本,已经令方夏后悔不已,当然,后悔只是在既成事实后尾随而来的贪欲。假如时光倒回2006年春天,方夏还是会选择来到日本,为了一个完全陌生新鲜的国外环境,为了前途更为光明的学业,离开老家,离开苏凉。后悔只是当方夏厌倦了新鲜,阅尽了浮华后才勾起的、想要回首去抓另一只兔子的欲望,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生的每一个分岔路都是自己选的,所以方夏深知,自己根本没有后悔的权利。可是人的骨子里始终偏爱假想的美轮美奂,方夏时常还会抑制不住地在记忆中假设,如果当初选择留在苏凉的身边,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种日子?他们是否会一直甜甜蜜蜜地直到现在?或者,自己又会在老家平淡的时光流逝中追悔放弃留学的决定?
所有这些假想,方夏无法给出任何一个令自己确信的答案。她唯一确信的是,假想,只不过是空想给自己起的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方夏禁不住空想下去,也许未来的生活就这样继续,按照既定的轨迹,一直走到驻足回首那天才发现,青春已经跟自己分道扬镳。
而在面对这种消极等待前,方夏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