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寂就被吊在一个火焰冲天的悬崖上,她在那火焰中被炙烤,那火好像是在烧着她的神经,而不是烧她的皮肉。她在痛苦地哭喊。
那声音一叠叠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清晰而痛楚地响在修宁的心里。
修宁脸上的那个金色的伤痕跳动了一下。他突然看到,那些火焰其实是一只只大鸟,它们浑身都燃烧着跳动的舌钩。
巨大的火焰鸟嘎嘎地鸣叫着,在萍寂的身旁盘旋。捆在她身上的是一道玄铁索,从悬崖的上方垂吊下来。她像是一个饵,被放在鱼钩上,在半空中无助地挥动着双手,不住地驱赶着扑到身边来的火焰鸟。
修宁举起了那把幽深的宝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个避火咒。他的手指沿着剑身的方向倏地滑了过去。心里默念了半时的咒语随着舌尖一吐,绽成一声春雷!
雷声一响,狂风忽然刮了起来,如注的雨箭白晃晃地从天空向那些火焰鸟扫射。那些火焰鸟遇到雨箭,果然乖了起来。纷纷收敛了翅膀,向崖下的深谷里四散飞去。
修宁如飞一样地向崖顶跑去。身上的衣服,在风中舞成了一朵白云,向高高的山上飘啊飘的。
萍寂显然也看到修宁了,离得太远,不能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身体的黑点像一个在空中摇摆的纸鸢,慢慢的,慢慢的,静了下来……
空中还是那么压抑的苍白。
8.
没有风,刚刚熄灭了火焰的山上,热气并没有丝毫消减,一阵阵地直向人袭来。红色的石头像还没凝固透的死血,蠢蠢欲动地伏在那里。
修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总算把那根烫热的玄铁链从崖间拉了上来。萍寂似乎很虚弱,安静地坐在那里。他又嗅到了那淡淡的香味,让他心安的味道。
你,你没事吧?小道士从刚才的惶急不安中缓过了劲来,轻轻地问道。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梦呓了,他生怕惊动那刚从悬崖下面被拉上来的女子。她看起来并没有被烧伤,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毒烈的火焰之下,她居然没有被烧伤。
嗯,她轻轻地回应了一声,表示她听到了他的问话,却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烧着你吧?修宁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下,觉得她并不像受了伤的样子。这才突然想起,那些刚刚经历过的事情。这个女子应该不是人类。他心里这么一想,突然就紧张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向后缩了缩。
女子很敏感地觉察到了,神色间突然黯了一下。
她说,你已经知道了,我们不是医生,也不是人类,我们是……
一个人这时候哼了一声,修宁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以及在那男人身旁的一只大怪兽,睁着巨大而银光闪烁的眼睛望着他。那是巨眼獠,以人肉为食的巨眼獠。
修宁站在了那里。
萍寂定在了那里。
穿白衣的男子神色严峻。
那个巨眼獠看了他们半天,无聊地用左前爪挠了挠右前爪。
我想我见过他。修宁在心里恍然觉得见过这个白衣男人。哦,想起来了,是在那个圆圆的房间里,他曾经给我喝过一碗黑糊糊的药汁。他心中一时恍然惊醒。
那个穿白衣的男人已经对他打招呼了,看来你真的不简单,竟然能够从果房里逃出来,还能够击落我的火焰鸟。他说,脸上冷冷地笑着,幸亏我及时赶到了这里,否则真要被你得逞了!
如果那样我二郎这次丢脸就丢大了。后面这一句他是自言自语说的。
呵呵。他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对着那只巨眼獠呵斥了一声,懒东西。
他脚下的那只巨眼獠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对着修宁打了个哈欠。
修宁看到了它嘴里的白森森的牙齿闪着寒光。心里又冷了一冷。食人獠中最可怕的巨眼獠。
他举起了那把幽深的宝剑,一道水光轻轻闪动。
哼,那个叫二郎的男人对巨眼獠呵斥道,你这个懒东西,难道要等着被人家欺负吗?
巨眼獠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本来懒洋洋的姿态突然全不见了,向前飞快地跨出了一步。修宁的剑与此同时挥了过去。
空气中弧光一闪,时间只有电光石火的一刹。修宁的身体斜斜地倒了下去,他在倒下去之前愤怒地瞪着二郎,嘴里说了一句,你……
只有一个你字,他就倒下去了。巨眼獠浑身绷紧的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松了下来,它用鼻子在修宁的身上嗅了嗅。
萍寂在一边已经叫了起来:不许伤害他!
白衣的男子对着巨眼獠骂了一句:滚到一边去,笨东西,还要我出手帮你!
巨眼獠就灰溜溜地跑回了他的身边,伏倒在他的脚下。
二郎笑着对着萍寂说,放心吧,巨眼獠是伤不到他的,我们都伤不到他。他确实不是我们眼中那种又笨又傻的原虫,他不是一般的人。看来是我错怪你了,以后继续由你饲养他,直到能够收割他的灵魂。
哦,萍寂答应着,觉得有种被阴谋的阴影笼罩了的感觉,二郎为什么会让自己继续饲养这个人类?他真的认为是冤枉了自己?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他们一定有更大的阴谋,那几乎是肯定的。
这一次的睡眠是黑色的。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无边无际,那么潮湿而且沉重。在这个黑色的睡眠中,梦中的景象再一次纷纷涌现。
他看到一个城门,那上面写着:偶人的国度。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那个城门,门很快被他推开了。黑色的天空突然像是有了色彩,他看到一条又一条的白色丝线交缠着纠结着互相拉扯着纵横在天空中,组成了光。
大地上机械行走着拥挤的人偶,他们纷纷攘攘,有板有眼地生活着他们的生活。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绕着一条条白线。那白线绕过一个人又一个人,谁也看不清掌握自己命运的线头的另外一端到底在哪里。
然后梦的片断开始飘忽,这个梦又终结了。他感到自己依然在下沉,在下沉。有个声音在心里问他:我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是在哪里?在哪里?
重重叠叠的回音敲打着他,他伸出手去,抓向四周,却抓到了一片空虚。
下面仿佛是无底的深渊,就像传说中的无极渊一样,没有尽头。他就在没有光的无极渊中下坠,无始无终,活着就是为了下坠,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的心里突然猛地一冷,惊恐使得他大叫了一声。
叫声从他的口里传出来之后,他睁开了眼睛,梦醒了。
他依然惊惧,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睁着眼睛不敢再闭上。
他感到有一个人在看着自己。是萍寂,她就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枝蜡烛,像是刚刚走进来,无声地看着他,像一尊石像。一开始他还真的给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床上。
你先躺着吧,不要乱动了,没有用的。她低低地说,似乎想安慰他。
他勉强笑了笑,听话地躺下了。她把蜡烛放在壁上的烛台里,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
你放心吧,她轻声说,他们现在还不能把你怎么样的。自从这次回来之后,她们都不敢太近地靠近你,一接触你就会头晕。
小道士惊奇地看着她,问:是真的吗?
嗯。她点了点头。
修宁感到非常奇怪,问道:为什么呢?你靠近我就没事吗?
萍寂低下了头,对他说:他们认为可能是你身上的剑起了作用,后来发现不是。因为你的脸上突然会闪动着金色的辟魔符,现在它好像开始起作用了。
她顿了一下,问修宁:你脸上的那个辟魔符是怎么来的呢?
辟魔符?修宁满脸迷惑地看着她,什么辟魔符?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了。
你该吃药了。她说着从身后端出了一碗药来。修宁这才看清那黑糊糊的一碗药。他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她们的原虫。原虫?他亲眼见到她们嘴里的原虫被她们净化之后,再被用大号的针管抽走了灵魂,割下了头颅。
这药可能就是用来净化灵魂的吧?
他没有问出来,只是眼神惊惧地望着萍寂。那个女子对着他笑了一下,对着他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他疑虑而且不安地接过了那碗药。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女子。那女子就又对着他轻轻地绽露出一个微笑。他还是把那碗黑糊糊的药汁喝了下去,虽然有些不安。
一切似乎又沉寂了。
萍寂看着他睡了下去,吹熄了圆房子里的蜡烛,轻轻地带上了门。
空气中仿佛结了冰,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远方的天幕中,有月亮的晕迹。四外寂寞,连虫鸣声都没有,只有远处一排一排的火的光点偶尔来去。如果现在修宁看到,他不会再认为那是幽魂了。
因为他知道了,在那每一排火光的下面都是一队梦奴,有人拿着针管,有人提着镰刀。她们像我们的光阴等待着万物成熟一样,等待着时机,收割一颗颗的人头。
隔了不久的时候,碧青的天空下,月亮小心地探出了它的圆脸蛋。远远的,一个圆房子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钝叫,不知道又是哪个原虫被割下了头颅。那声音让人心里惊恐到绝望。
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夜色用它的波纹抚平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