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由一场暗杀未遂的枪战引起的,地点就发生在福熙路,老二和老三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恰巧腆着肚子的碧笙正和锦云刚从永安买完婴儿用品回来,又恰巧二人没坐汽车而是叫了黄包车,还是恰巧碧笙坐到半道说想下来走走,锦云见离家已经不远了就答应了。
不想就在二人刚下车没多久,刚要过马路,猝不及防的,好似平地起了一声惊雷,“砰!”的一声,前方十字路口尚未停稳的汽车,顿时成了靶标,被四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帮人,长枪短炮追着只打成了筛子眼。但或许是操之过急,车上的人显然并未受到损伤,安然逃脱了。反倒是近旁的碧笙因为陡然受到这一巨大刺激,又惊又诈,只牵动了胎气。
锦云招呼着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醒人事。碧笙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次的胎位据说本来就小有不正的,如此一来,非但腹中小生命难保,就是本人也是到了垂危的境地。
许兰秋得知这一切赶往医院的时候,老二已经在手术室外面急得抱住了头,平时说起话来喜欢手舞足蹈的他,竟不知该将手脚放在何处。锦云在一旁一直安慰,但说尽了好话,老二只是摇头,带着几分自嘲,带着几分苦笑:“老天爷这是要报应我呢,我卖鸦片,我开烟馆,祸害人无数,它是要报应我,要我断子绝孙呢。”虽是笑着听来却是比哭还要凄凉。
锦云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你怎么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了,不知道多少人,杀人如麻尚且子孙满堂,你不过就是卖卖烟,卖卖酒的,怎么了?这些你不做还是有人做的呀,都是日本人要往上海运的鸦片,谁挡得住?怎么能怪你呢!”
老二身子一跳道:“怎么不怪我?要不怪我,我能到了三十好几了,两个老婆却不能生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了,几次三番的出事?这都怪我,我不该离开碧笙去什么烟馆,这个时候,节骨眼,你说我去什么烟馆呢,我,你说我不是犯了迷糊,你说不是老天爷要报应我,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锦云又气又急,只打着老二的背喝道:“老天爷要知道报应人,怎么不去报应日本人,你看那些日本人杀了我们多少人,不都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哪个断子绝孙了?你要怨就怨我,都怪我没本事生孩子,要报应也是报应我。”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意味。
老二被许兰秋和医生同时出声提醒,渐渐安静下来,向着锦云道:“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只往自己身上揽。”
锦云眼角淌出长长的泪线,但她很倔强的扬了扬头,企图早些甩干:“怎么跟我没关系,要不是我不能生,也不至于…”老二打断她:“都说了不管你的事,你不能生又没有谁怪呢,我刚才不是着急说气话呢。”
许兰秋这时才知锦云原是不能生孩子的,对锦云钦佩之余更比从前多了几分怜惜,同时也增多了几分伤感,眼泪便如滚玉珠般,纷至沓来,断不了线。老二见许兰秋似乎比自己还哭得伤心,反倒安慰起许兰秋了:“兰秋,你别这么伤心了。”
许兰秋摇摇头,哭得更伤心了,连带锦云都有些诧异,没想到许兰秋和碧笙感情这么深,一时被许兰秋的重情重义所打动:“好妹妹,现在还不知道情况,你快别在这伤心了。”
许兰秋想忍却忍不住:“都怪我。”
老二,锦云相视一网,几乎忘了伤心,同时道:“这跟你什么关系,别都是往自己身上揽。”
锦云:“真是好笑,我们在这争个什么劲!要怪也是怪小日本,狗汉奸不得好死。也怪那些什么锄奸团,早不动手晚不动手的,偏生我们挺着大肚子正好经过,他们就开始动手了。事先也不跟我们这些人通通气,我们也是支持抗日的呀。动手就动手了吧,还让人跑了,白忙活了。反倒连累我们碧笙,你说我们多怨啊…”
许兰秋听着锦云三分抱怨七分伤心的话语,心中更是郁结难受。锦云怎么会知她所说的那些没用的锄奸团,很大可能不是文从义指派就是跟尹志民有莫大关联。无论哪个,许兰秋都觉得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若是尹志民还可理解,因为他或许不能知道碧笙是谁,更不可能如锦云所说提前告知任何一个路人。但要是文从义,就是不可原谅,因为他完全有条件有时间提前告知老二家,至少是不要出门的嘱咐,全然没有。
直觉告诉许兰秋,或许是文从义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许兰秋在医院看到了范荣。远远的不知道跟一个医生在说着什么,许兰秋忽然怒火中烧,连带对范荣也有些怨怼,所以看了一眼也懒得理会质问文从义为何没来的话。此时身后的手术门终于打开了,老二锦云赶紧从登上跳了起来,许兰秋也回身围了过去。
老二急不可耐:“医生,怎么样了,我老婆?”
锦云:“还有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可能只能保住一个,你们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三人都震住了,老二:“医生你再想想办法,这两个我都要保哇。”
锦云:“就是,当然大人也要保,孩子也要保,怎么能只保一个呢?”许兰秋含泪点了点头。锦云口里只说个不停:“你们医生不要还没动手术就推卸责任,要我们做选择好不好?到时候要是少了一个,是算你们杀的?还是算我们杀的?”
医生懒得去理会锦云的无理无脑,摇头叹息:“我们自会尽力,但是你们的意见我们也要征求,到时候紧要关头也好做取舍。”
老二抱着头哭着直点头:“保大人…”
锦云抓住老二的胳臂:“你,你可想好了。”
老二直蹲下身子,点头不语。
医生点头道:“你们可要想好了,病人这一次如果不能闯过去,以后也不能再怀身孕了。”
老二低着头点头道:“想好了,就这么办吧…”
许兰秋一面感动于老二关键时刻的深情,一面更为自己感到悲伤难过。他来不及去看医生唏嘘的神情,更不敢看老二锦云此时痛苦难当的样子,她只是又伤心又愤恨。
终于愤恨盖过了伤心,许兰秋一路几乎都是咬着牙,握着拳头,坐回文公馆的,只把一路的黄包车夫给吓得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这是个要去找谁报仇的主。
许兰秋知道范荣到了医院,也懒得去找他,直接冲回来质问文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