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宅的下人本就比上海文公馆少了很多,近来陆陆续续都回乡了,最后只剩下张妈一人。文从义复又早出晚归起来,文风自然是寸步不离跟随。于是,诺大的文宅时常只有许兰秋一人。有时候许兰秋半夜被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文宅近来更多了些陌生人,深夜随着文从义出入空旷的文宅。从楼上往下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装束同文从义有些相似,都是中式衣衫装扮,有的还挽起了袖口,漏出白白的内衫。许兰秋有时候出于好奇想问个究竟,但每次文从义上楼的时候许兰秋都没能问出口。
每天晚上这样迎来送往,许兰秋已经习惯,今天却有些奇怪,来人进到客厅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却还没有出来。许兰秋也不在意,熬不住瞌睡,正欲合眼之际却被一阵声响惊醒,似乎是桌椅的声音,反反复复。
许兰秋觉得不对,有些害怕,更多好奇,悄悄下楼。刚走到半道即被眼前情景惊到,文从义猛然抬头,犀利的双眼多了几分凶狠,正好射向许兰秋,只惊得许兰秋转身慌乱逃离。
惊魂未定的许兰秋在锁死房门,坐在床上的时候,脑袋中才将适才刹那所见的画面慢慢整理:大厅中应该是五个人,文风压着一个人倒在地上,文从义用枪抵着一个人下颌,另一人事不关己的抱着拳站在一旁。文从义那样的眼神或许只是对被他打倒在地抵着枪的人的,碰巧听到声响抬头无疑间看到了许兰秋来不及转换表情而已,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减少许兰秋的害怕。
许兰秋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文从义,她一直忽视了文从义的本来身份,真把他当作一般生意人来看,却忘记了初到上海时看到的种种,好不容易建立的亲近之感,随着这次小小的惊吓遁入无形。
许兰秋心中又生出孤寂,这孤寂由于外面隐隐的枪炮声更显悲凉。
许兰秋就这样半躺着睡着了。不知道是自己睡的太沉还是文从义原本就没上楼,房门还是反锁着,楼下的客厅空无一人。
若不是第二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文风带回一帮人,许兰秋会以为他们又像南京时候将自己抛弃了。
文风将一包包打包好的东西依次分给来人,不是变卖,却是赠送。其实文宅本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与上海的文公馆完全不能比。
接下来一连几天,只见文风进进出出却不见文从义人影,外面的枪炮声越发的近了,也更密集了,许兰秋有些害怕。
“文风,怎么没见大哥?”许兰秋发现文从义还是她目前为止最能依靠的人。
“老板出去办事了,明天就回来。”准备出门的文风见许兰秋不再说话,迟疑了一下便离开了。
许兰秋不能理解,文从义和文风如此忙碌却是在忙些什么,那样子比前线的军队还要争分夺秒。对于文从义甚至文家的生意,许兰秋可说一无所知。她也惊诧于自己竟然对此没有好奇,竟能身处其中这么久而不闻不问,她不问也是不会有人会主动告诉她的,彼此都是漠不关心。
在上海她还知道文家有一处很大的赌场,武汉的生意却是全然不了解,因她总觉得文家是不会有什么正经生意的,与其知道了难以面对还不如稀里糊涂不知道的好。
许兰秋本想去找姐夫,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走。
忽然晴朗的天空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行人纷纷奔走,寻求遮蔽屋可以遮挡。许兰秋不及反应便随着人群躲到屋檐下,有人喊道:“快看了,打起来了。”
许兰秋抬头果然远远的天空上两架飞机正在翻滚格斗,只见双方战机上下翻腾,你冲我撞,异常激烈,许兰秋和大家一样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其间更有一些人说着粗鄙不堪的脏话大骂日本人的却是鼓励中国士兵士气的。
最终挂着太阳旗的敌机被击中,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堕向深山田沟,观望者无不拍手欢腾,许兰秋也不自觉跳起来。
忽然天空燃起一团火光,似乎有一架飞机被日本敌机击中着火,众人一阵揪心。但见那架飞机机身已经开始下坠,忽然又猛的扭转向敌机猛冲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灿烂的焰火在静谧的天空弥散。惊呼声顿起,大家知道这名空军英雄再最后关头选择了玉石俱焚。
许兰秋同许多人一样留下了悲痛的泪水,突然想起三小姐从杉的未婚夫似乎就在这支空军队伍当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双方在空中的格斗了,虽然每次都是中国军队胜,但却是一次比一次代价高,不知三小姐未婚夫境况如何。同在另一处沿江的文从义,比许兰秋看的更为真切,心中也想到了和许兰秋一样的问题。
文家在武汉的这处宅院是纯粹的中式古典园林,朱门红墙,幽楼深亭,与上海文公馆的中西合璧,南京文园纯粹的西式风格各有不同,论规模却是居于二者之间。
刚被激起些许慷慨激昂的许兰秋,待踏进文宅就被迎面扑来的欢笑声浇泼得消散殆尽。她的仅存好心情也像夏日的晴天一样被突来的乌云给遮盖了。
那笑声是二姨奶奶阮锦云的,谈笑声中依稀还有大少奶奶等人的声音。
果然大厅除了文从义,还有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姨奶奶分坐两旁,还有几人许兰秋没见过,想是二人带的俑人或亲戚家眷。
众人见许兰秋回来,连连喊道:“哟,四弟妹回来了。”
“快过来给我们讲讲南京的经历,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许兰秋看不出喜忧,轻轻点了下头,便径自上楼去了。
大少奶奶不解,问道:“弟妹这是怎么了?”锦云不屑道:“哼,什么态度,乡下来的就是没有教养。”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红裙少女好奇问道:“这便是四舅妈么?锦云舅妈,我看四舅妈只是不想和你说话。”
锦云道:“去,小孩子说什么话。”
文从义见许兰秋如此冷淡自顾上楼,心道:“这妮子当真做的出来。”手指点了点头对各人道:“她自从南京回来就是如此,这里有些毛病,不爱搭理人,我们都习惯了,二小嫂别介意。”
大少爷奇道:“怎么,四弟妹脑子有问题。”
锦云打断他:“嗨,大哥,这你还不明白吗,在南京的时候咱们没找到她一起走,埋怨上咱们了。可那能怪咱们吗,是她自己先跳下车乱走的,我们为了找她差点都被日本人给打死了。老四,你可别太宠着你家的…”
文从义对她们说什么基本上没听进去,只应付着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