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义确实太过杞人忧天了,许兰秋纵然如何变也不会对他生出什么二心的,只不过有时候有些事情因为太过微妙,让人不得不患失患得。
许兰秋确实比以前更加聪明更加警醒了,确实不再如从前那般不加思索的说话了,许多话都是要过脑子想一想了。这原本是好事,毕竟人总是要长大成熟,毕竟生逢乱世,谁也不可能纯粹到一点尘土都不沾染的而活。许兰秋也不可能真的在文从义的羽翼下躲藏一辈子,而一旦展翅腾空,不可能不受到世俗凡尘的混沌熏绕砥砺。
然而,此时此刻,或许许兰秋有些憎恶自己的聪明,痛恨自己的醒觉了。
她居然能发现文从义身上带有女人的香水味,而此前或许没有或许她太过糊涂没有发现,此时却突然就能觉察到了。就如一个刚长到四五岁的孩童,突然就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对自身的成长过程有了记忆一般。
她自己是从来不涂香水的,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有品位多么诱人的味道,在她看来香水就是熏绕人的杂质,气息混沌,所以她从不热衷,一如她不热衷化妆一般。而且大概是她的皮肤保护得太过原始,抑或太过敏感,几乎没有什么香水妄想亲近的,否则换来的必定是红疹一片的抗议。而她又是极看重自己的皮肤的,一如她虽不化妆却看重护肤一样,所以一看香水如此残害皮肤更是对其深恶痛绝。
而她也知道文从义更是不喜欢沾染脂粉气的。那么他身上衣服上的香水味就是别的女人的无疑了。
她痛恨自己警醒的同时,又暗怪文从义太过无所顾忌,即使你要在外面逍遥,是否也该在进家门之前销毁掉这些与女人缠绵的佐证。
这样想了之后,她更怪责自己的可笑无用,居然总是想着逃避,想着自欺欺人来自我蒙蔽。
“许兰秋,又来这里催稿子了。要不您还是先请?”
自从有了第一次谦让,许兰秋便一直受到这样的不用排队的待遇,近乎有些被宠惯得了的意味。
许兰秋此时心思有了纠结,对于这样的谦让照顾虽然能获得一些安慰却无法挥去心中的重重心事。
“还是按照先后顺序排队吧。”许兰秋忽然不想享受这样的待遇了,只觉得自己家里的都生出嫌隙,不能全心全意对待自己,外面的这些不相干的人如何对待自己又有什么二致。
“《夜夜吟哦》就快写完了,下一部我打算写《闺房吹灯》,都已经构思好了,叫张涵夷放心。”王逸风一面递给许兰秋书稿一面看了看许兰秋,觉得许兰秋似乎没怎么听进自己的话,又问道:“兰秋夫人最近可有见过从颖?”许兰秋本来让王逸风称呼自己许女士就可以了,但王逸风说他喜欢兰秋二字,想念叨出来,许兰秋便也由着他叫了。
“经常见面。”许兰秋其实是在想着不知道王逸风可知道从颖和她前夫的事情。
王逸风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书桌,坐下前忽又回头问道:“她最近可好?我听说,她身体不是很好。”
“她还好。”许兰秋不知道该如何说,上次从颖对她说她怀孕了,是她前夫的,王逸风这样问是否代表知道些什么呢?
“王先生若是关心从颖,何不自己去看看呢?”
王逸风看了看许兰秋,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从颖可有在兰秋夫人面前提过在下?”话语里少有的显出些不自信不确定的意味。
怎么没提过,从颖每次都会时不时提到王逸风,但是又担心这个时候若是向他示好,他又会轻看了自己,毕竟她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呢。
而王逸风呢,自然是知道些端倪的,他倒是不介怀,只是以为从颖依旧旧情难忘,和他并非真心而已。
许兰秋看着王逸风很肯定的点头道:“经常提到先生,只说先生写书太过忘我,总是顾不上吃饭睡觉,连澡也不怎么洗。”许兰秋说到最后笑了起来,心里想着这二人既然真的都念着对方,何不顺水推舟,做件好事。
“是吗?她这样说我!”果然王逸风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态中含有极其高兴的成分。
“那我改天一定上门亲自问问她。”王逸风说着又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起来。
许兰秋知道那是王逸风投入写作的前兆,很快他便听不到小说之外的人说话了,便也不多说,轻轻退了出来。
回到报社的时候,陈飞和田郎舍都有些好奇,说以前到醉风那催稿子都是很早回来的,怎么今天反倒这么晚了,他们自然不知道许兰秋以前早是享受谦让,如今晚是放弃这一待遇而已。
“哎哟,这小说界又出了一个艳情女作家了啊!”陈飞又在那拿着刚出好的一叠报纸在那打趣着,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许兰秋和田郎舍听的,他要看谁先搭理他,他便逮着谁撒开话题神叨一番。
田郎舍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如今小报上写小说的走马观花,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一拨又一拨,比小报的更迭还快,有什么稀奇的。”
陈飞见田郎舍回话了围到他后面坐下道:“这个可是女作者写的哦,你看看《花枝乱颤》,多香艳,有点意思吧。”说到这里还回头向许兰秋看了看,忽然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转头又看向田郎舍:“你瞧瞧,很有点意思的。”
田郎舍提不起兴趣的样子:“这些风月小说写来写去都是一回事,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作者换成女人了吗?既然男人能写,女人写写怎么了?说不定还提升点美感呢!封建!”
“哟嗬!我以为田大作家果真不看风月小说呢,原来也是表面君子。”
田郎舍回头冲着陈飞轻轻冷笑一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脚在街上跑的样子吗?还用看。”
陈飞笑着点了点头:“也对也对!唉,既然你都知道,自己怎么不也写写?你看人家才刚写小说的就这么多关注,你一个老作家老编辑都让人后来居上了!”
田郎舍叹了口气道:“不稀罕!坚持的就是个信念。”
陈飞:“别这样,这年头就钱还是个事,其他都是狗屁。别抱着你那一套发了霉的东西穷困潦倒了!信仰?信念?谁稀罕!”
田郎舍淡淡道:“我自己稀罕成了吧。”
陈飞懒得跟田郎舍讲,回头又向着许兰秋道:“兰秋,我的那四部小说写得还不错吧?”
许兰秋尽量不让自己的心事影响自己说话的语气,压低嗓音道:“我看了,雅俗共赏,难得的是还带着几分幽默,挺不错的。”
陈飞一听许兰秋的认可之辞很是受用,回头又冲田郎舍喊道:“怎么样?你瞧瞧人家兰秋转变的多快!学着点嘛!”
田郎舍只是好笑着轻哼了一声不理睬,陈飞又看看许兰秋似乎也在忙活着便又坐到位子上自言自语起来。
“兰秋,要不你去这个作者家里去谈谈吧,叫她以后专门在我们报上发表小说。”许兰秋低沉之际,张涵夷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许兰秋抬头接过张涵夷手中的报纸一看,原来就是陈飞适才所说的《花枝乱颤》的作者。
“所谓伊人!”许兰秋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张涵夷见了许兰秋有些木然的神情,就有些怀疑她是否听进自己的话。
许兰秋整日都是惶惶然的,脑袋里总是闪现文从义和某个女人调情或者缠绵的景象,塞得发胀,对谁的话都不能完全听进去,但还是本能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去所谓伊人住所的路上,许兰秋头脑中充斥着的,依旧是自己肆意想象的文从义和各种女人在一起的画面,控制不住,挥之不去。
“到底自己要怎样做?!”
“难道自己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吗?!”
许兰秋不知道在心底叩问了多少遍,却得不到答案。她只是觉得自己连带如上次那般伤心痛楚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再次夺取的斗志了。
直至游离到所谓伊人寓所的门前,她才强制自己停顿下来,强制自己不许想,不准想。因为若果真失去文从义无可避免,那么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可以希冀的,至少能如从颖那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
想到这里许兰秋心中忽然有深深的悲凉喷涌而出,眼泪就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难道便真的无可挽回了!就此妥协,就此失去了吗!
许兰秋走到一边向上扬了扬头,将眼泪逼回眼中,右手狠狠的掐着自己左手拇指和食指中间的地带,那是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大伯曾教过他们的提神的方法。如今她只想找个什么方法可以刺痛自己的手足,好叫心中如刀刺般割刺的疼痛能够稍作转移。
这样全身都是疼痛,眼泪或许就不会流出来了。
许兰秋终于稳定心神之际,才发现这地方似乎以前来过,恍惚间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门开之际,许兰秋终于知道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了。
许兰秋怔在那了,开门的人也怔在那了。
“兰秋!”门内的人先反应了过来。
虽然装扮上有很大改变,虽然戴了眼镜,虽然头发故意梳得变了原本的模样,但许兰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门内挺拔站立的就是廖语声无疑。
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给到自己依靠安慰,许兰秋刚刚强打起精神的身体,一下子软顿了下来,喉头有什么东西堵在那说不出话来,不做任何考虑就想上前拥抱廖语声,却在抬手前的刹那猛然顿住了,因为她很快就看到了廖语声身后让她更怔愣的人,更伴着意料之中却依旧震惊无比的话。
“老公,是谁来了?”
屋内的人话不及说完便也怔在了那。
大概有六年了吧,还是依旧的顾盼生姿,张扬飞脱,虽然衣服比许兰还要朴实得多,但神韵中透出的贵气丝毫不逊色,旗袍包裹的身姿比之许兰秋要妖娆得多了。那便是许家当年最不安分最任性妄为的女儿,小五许敬宜。
“小四!”
“小五!”
同样的五六年没见,许兰秋和小五却不能像见到三姐时候的激动,也没有太多话说。相互之间只是客气的问候,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少了往日的针锋相对。二人都有些尴尬,努力想做出关切对方,显出该有的重逢的喜悦样子来,却都有些差强人意。
许敬宜表面客气,心里却是排斥着许兰秋,尤其是看到廖语声对许兰秋的关切和亲昵。
许兰秋对此了然于胸,也是不愿在这场景多待。何况她此时自己的事情都是一片乱麻,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人的事情,掺和别人的事情。
走出廖语声家的时候,许兰秋不自觉的又流出了眼泪,越流越多,好比聚集已久的瀑布顶端的池水,终于找到了倾泻而出的时机,便一发不可收拾。
或者是真的因为姐妹的重逢吧!还是又念起文从义的事情?也或者是终于看到小五和廖语声在一起了,虽然此前早有预计,亲眼见识到了还是难免有失落哀伤萦绕心头。她直到此刻都无法彻底将廖语声当作自己的哥哥看待,她也顾不得去想什么人伦道德了,只想尽情的哭泣发泄。
积郁了一整日,压抑了一整日,此时已无须再顾忌已无须再强装了,她终于可以在回文公馆的路途,这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中彻底伤心恸哭一番了。
很明显,他们不是才到上海的,却没有想过找自己。又想到当初三姐大概也是一般的知道自己的存在,却一样的没有想过主动找到自己相认。
或许在她们心里确实已不把自己当作许家女儿看待了,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路人而已。
若是平日里,许兰秋或许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冷落对她来说是不需要钱就能得来的待遇。然而,此时却有无尽的失落无尽的悲凉无助,前仆后继奔涌而至。只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厌弃自己,都在想着弃自己而去。
她不知道,她刚走没多久,廖语声和许敬宜之间就又爆发了一场争吵。争吵对二人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这次争吵的中心都是许兰秋而已。
许兰秋刚走,廖语声就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敬宜,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假扮夫妻,你有必要在兰秋面前做出这样一幅样子吗?”
许敬宜本来就已经压了一肚子的火:“对,你说的没错,是假扮,那也得扮,所以有外人来我们就得扮得像模像样。”
廖语声本就甚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扮给敌人看的,兰秋又不是敌人。”
许敬宜理直气壮道:“时刻保持警惕,丝毫不能大意。你忘了当时培训的教导了?”
廖语声:“那也没必要,没必要作出一副近似炫耀的姿态出来吧。”
许敬宜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你怕我们太过恩爱会刺痛许兰秋,她心里会不舒服,是不是?你到底还是心疼着她的!”
廖语声本就低得好比叹息的声音又轻了几分:“你说什么呢,我现在和她是兄妹关系。”
许敬宜不以为然,带着不屑的语气道:“你那样子像是对待妹妹该有的举动吗?你也不怕引起人怀疑!”说到最后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许多。
廖语声一直都是近似低语叹息的声调,若不是凑到耳朵面际,估计是很难听得见的,但语气里的铿锵却丝毫不减弱:“你没瞧见兰秋心情不是很好吗?你没看到她心事重重,却在强打精神和你说笑,极力掩饰自己伤心的样子吗?”
许敬宜原本不满的语气更带有难抑的愤怒:“我没瞧见!我瞧见她不知道过的多好,容光焕发!比我好得多了。”
“何止是好得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她抢走我的未婚夫,嫁了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家,住那么好的地方,有什么还不满足的?还要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廖语声有些震惊带着教训的语气道:“你这样子,像是。”只把声音压得几不可闻:“像是我们这种身份该有的态度吗?”
许敬宜丝毫不觉不妥:“我态度怎么了?她现在所在的阶级,本来就是我们该打击的该痛恨的甚至仇视的。我态度哪点有问题?倒是你,真该反省反省自己,你上次无端暴露身份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出卖。”许敬宜说到最后就走到一边倒坐到沙发上拿着一页报纸遮面,不打算继续和廖语声争辩的意思。
廖语声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你说什么呢?”见许敬宜不理不睬也只是带着气愤的无奈踱到一边闷声坐下,心里想着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他们这对不得已捆绑在一起的“夫妻”是否妥当,是否还有在一起“共事”的必要。
又想着许兰秋看来真的是有什么心事,她对许兰秋太了解了。虽然此时的许兰秋已不似当初那般毫无顾忌任由心事尽在人前流露,但对他来说,想要读懂许兰秋心底的心事还是易如反掌。
看她那样子难道又是和文从义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许兰秋能看淡一切事情,唯独对感情之事始终难以释怀。当初自己和她的事情不是一样让她痛心不已,甚至为此自暴自弃的代替敬宜嫁到了上海。
只是他们之间能出什么事情呢?
他上次去文公馆的时候就已经看出,许兰秋多半是真的已经爱上文从义了。他心底有失落同时也有欣慰,反正自己也是不能和她在一起了,她能再次找到真爱再好不过。如今这般伤心,难道是文从义并不如她那般爱她?
他知道许兰秋是一旦爱进去就无所顾忌全心全意的人,绝对不会生出什么异心更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那问题一定是出在另一方身上,一如当初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问题就是出在自己身上一般。
廖语声稍稍运用他超强的逻辑推理能力,稍微加以推敲分析,大概就能猜到个十之八九:多半不是文从义并非如她那般爱着她,就是文从义在外有其他的女人而被她知晓了。
不得不承认,廖语声的确足够了解许兰秋,至少比文从义了解得要深刻。文从义虽然也看出许兰秋神情有异养却不能想到这点上。不过大概也是当局者迷,要说逻辑推理,要说洞彻人心,文从义又岂在廖语声之下。